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
作者:陈忠实

精彩摘录:
阅读《百年孤独》也是读书记忆里的一次重要经历。
我关注有关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作家和作品,尤其是介绍或阐释魔幻现实主义的资料。我随后在《世界文学》上,看到魔幻现实主义的开山大师卡朋铁尔篇幅不大的长篇小说《王国》,据介绍说这是魔幻现实主义的首创之作。……
对我更富启示意义的是卡朋铁尔艺术探索的传奇性历程。他喜欢创作之初,就把目光紧盯着欧洲文坛,尤其是现代派。他为此专程到法国,学习领受现代派文学并开始自己的写作,几年之后,虽然创作了一些现代派作品,却几乎无声无响,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在失望至极时决定回国,离去时有一句名言:在现代派的旗帜下容不得我。他回到古巴不久,就专程到海地“体验生活”去了。据说他选择海地的根本理由,这是拉丁美洲唯一一个保持着纯粹黑人移民的国家。他在那里调查研究黑人移民的历史,当然还有现实生存形态。他在海地待了几年时间我已无记,随后他就写出了拉丁美洲第一本令欧美文坛惊讶的小说《王国》。
我只说这个人对我启示最深的一点,是关于我对乡村生活的自信被击碎了。我的生活史和工作历程都在乡村,直到读卡朋铁尔的作品,还是在祖居的老屋里忍受着断电点着蜡烛完成的。我突然意识到,我连未见过面的爷爷以及爷爷的兄弟们的名字都搞不准确,更不要说再往上推这个家庭的历史了,更不要说爷爷们曾经在我现在居住的这个屋院里的生活秩序了,我在家乡农村教书和在公社 (乡) 工作整整 20 年,恰好在改革开放之前和之后,我一直自信对解放以后乡村经历的欢乐和灾难的全过程的了解和感受,包括我的父亲从自家槽头解下缰绳,把黄牛牵到初级农业合作社里将一孔废弃的窑洞改装成的饲养大槽上。这时,才意识到对于企图从农村角度述写中国人生活历程的我来说,对这块土地的了解太浮泛了。也是在这一刻,我突然很懊悔,在“文革”之初破“四旧”烧毁族谱时,至少应该将一代又一代祖宗的名记抄写下来,至少应该在父亲谢世之前,把他记忆里的祖辈们的生活故事 (哪怕传闻) 掏挖出来。
我随之寻找村子里几位年龄最高的老者,都说不清来龙去脉,只有本门族里一位一字不识的老者,还记得他儿时看见过的我的爷爷的印象,高个子,后脑上留着刷刷 (从板刷得到的比喻,剪辫子的残余) 头发,谁跟外村人犯了纠葛,都请他出面说事;走路腰挺得很硬,从街道上走过去,在门口敞怀给娃喂奶的女人,都吓得转身回屋去了。这是他关于我爷爷的全部记忆里的印象,也是我至今所能得到的唯一一个细节。这个细节从听到的那一刻,就异常活跃地冲撞我的情感和思维,后来就成为我的长篇小说《白鹿原》主要人物白嘉轩的一个体形表征,尽管那时候还没有这部小说的构想。
……我并不以卡朋铁尔从欧洲现代派旗帜下撤退的行动,作为拒绝了解现代派艺术的证据。现代派艺术肯定不适宜所有作家。适宜某种艺术流派的作家,会在那个流派里发挥创造智慧;不适宜某种艺术流派的作家,就会在他清醒地意识到不适宜时逃离出去,重新寻找更适宜自己性气的艺术途径。这是作家创作发展较为普遍的现象。
海明威把他的艺术追求归纳为一句话,说他一生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这个“句子”自然不能等同于叙述文字里的句子。既然是“一生”,就会有许多次,我们习惯用一次新的成功的探索或突破来表述这个过程和结果。卡朋铁尔到海地“寻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句子”,开创了拉美文学新的天地,以至发生爆炸,以至影响到世界文坛。
今天坦白说来,《王国》我读得朦朦胧胧,未能解得全部深奥,也许是生活距离太大,也许“神奇”的意象颇难解读,也许翻译的文字比较晦涩。我的最重要的启示在于卡朋铁尔扎到海地去的行动,即他“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时富于开创意义的勇气,才是我的最有教益的收获。未必也弄出“人变甲虫”的蠢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