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女
正月初四早上九点多,何正升到我摊子上来买了一把大号的长柄不锈钢漏勺。我问他:“这么大的漏勺你有什么用?准备学厨师去?”
他一边从上衣的内袋里往外掏钱,一边说:“再过些日子不就得煮干菜了吗?前几年老去邻居家借,不方便。今年还是自己买一个吧,反正年年要用的东西,也省不了。”
干菜是浙东小镇的土特产,也叫梅干菜。外地人不晓得梅干菜中的乾坤,见它通体黑乎乎的,以为只是普通的咸菜干。其实不然。正宗的干菜制作程序有好几道,前后费时大约一月有余,十斤鲜菜顶破天晒得一斤干菜。
晒好的干菜分两种用途:一种是自用,自己家吃一点,去拜访亲戚朋友当伴手礼送一点。另一种是出售,扒去菜和笋的成本,赚点工夫钱。以我对何正升的了解,他是为了后者。
我笑笑,说:“老何同志,你可真能操心,这才刚过完年三四天,山里的毛笋恐怕还集体窝在泥巴里打瞌睡。到咱们这块来卖雪里蕻的菜贩子,怕都没你这么积极吧。”
何正升把漏勺夹在右边的胳肢窝下,咧咧嘴,站在我旁边不说话。我看他眉头微微地拧着,像是有什么心事,就随口取笑了他一句:“大过年的,你这张脸怎么还皱巴巴的?有啥不开心的事,赶紧说出来让我开心开心。”
他轻轻地叹一口气:“唉——”顿了顿又说,“我姑娘不理我了。”
“小孩子嘛,闹个脾气,不会当真的。”
“这回她当真了,已经一星期不和我说话了,我烧的饭她一口也不吃。”
“一星期不吃饭?绝食?那她怎么过来的?”我有点不相信。
“那倒没有,”何正升的头摇得像只拨浪鼓,“她自己在房间里泡方便面吃。”
“现在的孩子鬼精得很。”我宽他的心,“反正饿不了她,等她吃腻了方便面,自己肯定会跑出来的。”
何正升又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方便面太没营养!姑娘老吃它怎么行?胃要造反的。”
“那是。”我顺着他的话回了这两个字,想了想,问他,“你姑娘怎么就不理你了呢?你们爷儿俩平时不是挺好的嘛!”
何正升张了张嘴,正准备说点什么,我的小摊子来了个要买牙签、清洁球的顾客,我赶紧丢下他去招呼我的生意了。等我忙完,转头一看,何正升早跑到几十米开外了,脑袋耷拉着,像歪掉的鸡冠子。
我认识何正升有七八年了吧。这是个扔在人堆里不大容易找出来的人,五十多岁,中等身材,衣着、长相一般,话不多。右脚微微地跛(小儿麻痹症的后遗症),站立不动时脚跛得不明显,要是他多走、快走几步,就藏不住这个缺陷了。他的正业是在半山的一个花木场里做小工:锄草、施肥、打农药、剪枝,这些活儿的劳动强度不大,一般的中年妇女都能胜任。早上七点去,下午四点半收工,一个工能赚一百元钱,工资按季结算。何正升的跛脚不得劲儿,难以负重,当初托熟人帮忙才寻得这份比较适合的工作,他很珍惜。
花木场里也不是天天出工的,要是哪天没活儿,何正升就拾掇村里划分给自家的一点竹山和几块零零散散的田畈。竹山打理好了,一年四季能卖竹笋:春天的毛笋、夏秋两季的鞭笋、冬季的团笋,也是一笔稳稳当当的收入。至于田畈里,花样还是比较多的,根据季节的变化,青菜、萝卜、茄子、西瓜、花生、番薯、洋芋艿之类的蔬果陆续登场。量不多,但都长得周周正正、清清爽爽的,想是何正升在它们身上费了不少心思。
何正升从来没在菜市场的指定区域买过摊位。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一小半的时间来菜场卖菜。即使是年底的那几十天,来得稍微频繁些,他还是觉得六百元的“摊位费”不值当,宁愿在菜市场边缘打游击。
他来菜市场来得很早,天蒙蒙亮就到了。蔬菜都放在脚踏三轮车上,三轮车停在镇中路与市场、小区交界的马路牙子边,远远望见菜市场管理员来了,他马上推着车子就撤。他采取的是“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灵活作战方针。镇上的城管八点上班,何正升的蔬菜是他打着手电筒摸黑到地里弄上来的,新鲜水灵,卖相好,往往不用等到八点钟,他就卖光了。偶尔剩一小把虫子疤多的青菜或几根歪歪扭扭不登样的茄子,他会很热情地拿过来送给我:“三三,你中午炒一盘子吃吃。”
通常情况下,我是他的义务“侦察兵”,在管理人员即将抵达之前给他提个醒,免得他因为来不及躲开被抓个正着。在菜市场指定区域外卖菜是不被允许的,管理人员有权收缴他的秤,一台电子秤将近两百元,够他卖好几天菜了。有我给他“望风”,他的胆子壮多了,即便是逃跑,也是从从容容地。
他的家里只有两个人:他和女儿。老婆前几年和他散了伙,跑到别处去了。离婚这个事儿不是他亲口讲的,是我无意间从几个凑在一起闲聊的老太太那儿听到的。
这个镇子很小,闲人也多,家长里短很少能瞒得牢,更何况何正升的家就在马路对面的一条小弄堂里。弄堂深深,墙壁挨着墙壁,门对着门,哪怕一户人家不小心摔破了一只碗,弄堂另一头的耳朵都会像天线一样在第一时间收到信号。老太太们还言之凿凿:何正升的老婆做人不地道,好吃懒做,在外面搭了个“相好的”。他们两口子离婚不是何正升本人提出来的,是他姑娘一定要爸爸离婚的。
何正升在我旁边断断续续地卖了几年菜,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前妻的不是。如果说他的婚姻生活真如老太太们说的那样绿云罩顶、一塌糊涂,那他心里不可能不郁闷。可委屈巴巴的男人,忍得住不吐槽、不背后爆料、不狠戳前妻的脊梁骨,个人的性情是一方面,主要还是念旧情。大道理谁都懂,小情绪才考验一个人的修为。单是这一点,也值得我对他刮目相看。
何正升的姑娘我见过两次面,个子不高,偏瘦。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的近视眼镜,面相不凶,怎么看都不像能把妈妈赶出家门的狠角色。她第一次来是给何正升送早饭。何正升赶早下地取菜,不在家吃早饭,街上卖的包子油条之类的点心,也很少看到他吃,说是不卫生、吃不惯,实际上还是因为节约。他给我算了笔小账:一只菜包子一块钱,他起码要吃三只才饱。菜市场里切好的年糕片两块二毛钱一斤,一斤四两的年糕片他能吃好几顿汤年糕了。菜不用花钱,自己家地里有的是!
他姑娘给他送的早饭是老街上五元钱十只的小笼包子和一袋豆浆。何正升不接,一个劲儿地往姑娘手里推:“我不饿,真的不饿。你买这些干啥,多浪费,自己吃吧!”
爷儿俩你来我往地推了三四个回合,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个个好奇地往这边瞄。姑娘被爸爸推得有点烦了,一生气,迅速把包子往何正升的车把手上一挂,噔噔噔地走了。何正升脸上的笑意打不开,又收不回,只得尴尬地目送姑娘的背影消失在弄堂口。
他把沾满泥巴的手在膝盖上用力擦了擦,打开装包子的袋子,一口一只,吃得喷香。
后来那姑娘就再没来给何正升送过早饭。要是换成我,何正升这么不识趣,我也不愿意来。
姑娘第二次来是帮何正升卖花生。这个镇上的人买花生图新鲜,提前摘下来过了一夜的花生变色发黄,不讨人喜,价钱也卖不上去。所以何正升的花生全是带秆子从地里拉过来的。潮乎乎的泥巴还糊在花生根脚上,一边摘,一边卖。他的花生地不大,突击两天就能卖完。何正升的姑娘在镇上的职业学校读幼师专业,星期天本来要到市里去学舞蹈,想是怕何正升一个人忙不过来,早早地来帮他摘花生。那一天,何正升收了一张五十元的假钞。新的小面额假钞纸张挺括,配色也接近真钞,不注意看,真不容易辨识。十二元的花生送出了,何正升还倒赔出去三十八元。幸亏那个人没跑远,何正升一颠一颠地追了好几十米,在马路边上和那个用假钞的人理论上了。
不知道是何正升嘴拙还是那个人蛮横,两个人面对面在那儿比比画画,似乎难以沟通。何正升的姑娘起先埋着头摘花生,过了几分钟,见爸爸还没能把五十元钱换回来,就把花生秆子往地上一放,不慌不忙地走过去了。
五十元钱最终是姑娘要到手的。一没见她发脾气,二没听她飙高音,轻轻松松解决了问题。何正升的老脸涨得红红的,回到花生摊子上还是气得前言不搭后语。我替他松了口气:“今天这五十元钱,要不是你姑娘在,绝对白送了。”
“就是白送,人家也当咱们是大傻瓜呢。”何正升的姑娘细声细气地补了一句。
我问她:“那个人牛气冲天的,你怎么把他摆平的?”
小姑娘推了推滑到鼻尖上的眼镜,笑笑,就说了一句话:“嗐,他欺负我爸老实人呗。”
花生卖光了,何正升细细地点了一下钱,总共二百三十五元,爷儿俩都高高兴兴的。何正升去菜市场里买了牛肉和两只大螃蟹。螃蟹是活的,在塑料袋里刺啦刺啦地折腾。我故意问何正升:“你今天怎么这么破费?买牛肉和螃蟹的钱都够你吃一个月的汤年糕了。”
何正升把买的菜递给女儿,说太阳毒,让她先回家。他去旁边的副食店借了一把笤帚过来,三下五除二把掉在街面上的泥块儿、花生叶子扫成一堆,用袋子装起来准备带走。这些垃圾,就是他不弄干净也没关系,负责这一片的环卫工人总会来清洁,但他这个人很自觉,做事有头有尾,基本上能做到不给人添乱。
去年腊月二十三后,他天天到街上来,卖笋,卖鸡,卖山羊肉。鸡和羊都是他自己养的,鸡七八只,羊两只。羊隔天卖一只,请人杀好了,一块块切开,摊在地上卖。鸡是活的,关在三轮车上的一只大竹笼子里。我提醒他:“鸡笼还是搬下来放在街边上好,买主看得清楚。三轮车高,街上的人又走得快,哪个注意得到笼子里关着的鸡呀?”
他原地转了几个圈,指了指一侧的药店大门,摇摇头:“算了,鸡要不停地拉屎,待会儿把药店门口弄脏了,不大好。拉在三轮车上不打紧,我回头去小溪洗洗干净就成。”
他的两只羊卖得还算快,都是当天卖完的。鸡因为困在三轮车里,曝光率不高,一直卖到腊月二十八中午才结束。东西脱了手,他明显松了口气,但并没有置办什么年货。我说:“何正升,你看人家都在大包小包地囤年货呢,你怎么不去买点?”
他掸了掸两肩和衣襟上的灰尘,说:“一家人整整齐齐的才叫过年。我和我姑娘两个人,凑合凑合算了。”
凑合凑合算了——这是什么话?可他们爷儿俩又是怎么凑合的?家里总共才两个人,还各自为界,一个吃饭,一个吃方便面。
正月初八,何正升再次来到街上,依然眉头不展。我又把初四早上被打断的问题提出来:“你姑娘为什么不理你呢?”
“我卖了狗。”何正升瓮声瓮气地说。
“你姑娘养的宠物狗?”
“不是,就是我家里养的那条黄狗。”
他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何正升家确实有条大黄狗,毛色光亮,精精神神的,跟着主人来街上卖菜,乖巧地趴在三轮车肚子底下,也不到处乱跑。天气转凉后,它出来过两次,我朝它招招手,它迟疑地贴近我的裤腿闻了又闻,像是在验证什么信息。我知道它听不懂人话,还是和它开玩笑:“你看你这一身黄皮,这么漂亮,可不要叫人吃了去。”
我不是吓唬它。这个镇上一到冬天就丢狗,尤其是块头大的土狗。要么是偷偷放麻醉剂,要么是投一嗅即倒的毒药,反正平常人办不到的缺德事,那些偷狗的二混子手到擒来。就我居住的小万家村,短短两三个月里头,就失踪了四条狗。
何正升的黄狗养了四五年了。按理说,也养出感情来了,怎么莫名其妙地卖了呢?
“姑娘明年就要去市里的一家幼儿园实习了,她一直想买台笔记本电脑,工作上少不了。我问了一下电脑店里的熟人,有品牌的要八九千块。过年的鸡和羊卖了一点,花木场里结了点工资,我算了算还差点。正好有个以前来我家买过鸡的老板来向我打听哪家有狗卖,我……我就把黄狗卖给他了。”
“卖了多少钱?”
“一千块。”
“那你事先和你姑娘商量了吗?”
“没有,狗是腊月二十九上午卖掉的,我姑娘傍晚才到家,学校放假后她在快餐店打工。”
“所以你姑娘为这个事不理你了?”我说,“既然你姑娘不同意你卖狗,你怎么不去把狗追回来呢?”
“追了,我追了,”何正升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我打听了好几个人,可还没等我摸到那个买狗的老板家里去,黄狗自己回来了。”
“那挺好呀。你把钱再退给人家,这事也就结了呀!”
“怎么退?狗脖子上两个大窟窿,一身泥、一身血。人家杀了两刀没杀得死它,它还有一口气,跌跌撞撞地逃回家来了。孩子看了它那可怜样子,哭得不行。”
我白了他一眼:“孩子能不哭吗?养了四五年的狗,跟半个亲人似的,现在叫人家宰得鲜血淋漓的,死在自己跟前。你这个爸爸还是个大帮凶,姑娘一时半会儿怎么能接受得了。”
何正升的脸垮了大半边,可怜巴巴地念叨着:“我就是想给她凑一台电脑的钱来着,她上班用得上……”
作为在社会上滚过油锅的中年人,我能体会何正升的苦心。一个靠在土里扒食的父亲,节约得连吃早饭的开销都要精打细算,一心一意为姑娘着想,努力踮起脚尖去托起孩子的愿望。你能不管不顾地批评他贪图人家的一千块钱吗?
可我的体谅又有什么用呢?他家姑娘——那个懂事的姑娘能想通这件事,原谅爸爸,跟爸爸和好如初吗?
我想,她一定会的。
说不定明天,说不定后天,说不定过几天。那一天,总会到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