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
郭关军是个“混子”。
混子是我江苏老家的说法,这个“混”不是胡混,而是混搭,意指不从事正式的行业,但也能通过独特的方式自由谋生的人。在平原上,混的名堂很多:捞鱼、打野鸡、钓老鳖、抓蛇、网田鸡、套野兔、挖黄鳝、捕鸟儿、弶黄鼠狼、扒螺蛳黄蚬……诸如此类“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人,才配得上混子的“桂冠”。一个村大几十号的男人里头,至多也就出个把叫得上名儿的混子。
混子的头脑灵活,动手能力极强,家中都摊着一大堆自制或改装过的大小工具。他们肯吃苦,胆子大,昼伏夜出,不兴搭伴协作,只能是单枪匹马地在空旷漆黑的田野、河沟、树林,甚至阴森森的坟地里活动。穿着高筒靴,挎着一只扁扁的竹篓子,一边走,一边用大号的手电筒东照西照。手电筒的光芒犹如一柄锋利的宝剑,深深地扎进夜色的心脏。
混子男孩一般都早早成家了,他们身上自带一种招女孩子喜欢的痞气,有点淘,有点坏,有点神秘,又有点与众不同。事实上,身为混子的老婆,幸福感挺强。寻常夫妻过日子,一日三餐决定了生活的质量,混子的老婆不愁吃,天上飞的、水里游的、田里蹦的,只要混子搞到手,她一准儿先吃油了嘴。混子的老婆也不愁用,别小瞧了混子拎去县城兜售的那些鱼儿、虾儿、鸟儿,农村人不高看它们,城里人可是把它们当成好货抢着买,混子的收入比长期走家串户的手艺人还要好。
混的本质在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本地既有密密的山林,又有潺潺的溪水,郭关军出手的东西自然五花八门了。一般情况下,郭关军在镇上的菜市场卖溪坑鱼。丘陵地带多溪道,游弋在溪流中颜色、模样不尽相同的各种小鱼统称为溪坑鱼。溪坑鱼不同于湖里河里的鱼,它们是鱼类中的侏儒,大小终其一生只保持在五厘米左右。因了溪水的清澈、纯净、无污染,溪坑鱼的品质出类拔萃。别的鱼类都能人工养殖,溪坑鱼不行,它们非常娇气,一旦离开了溪水就活不成。正因如此,溪坑鱼的身价远远凌驾于其他鱼类之上。洗净的溪坑鱼可炖汤,其汤汁浓如牛奶,妙不可言;可加一把小葱红烧,鲜美肥嫩,入口即化;可裹上蛋清、淀粉,沸油炸至金黄色,佐以米醋,外脆里酥,是景区农家乐长盛不衰的招牌菜。
隔个三五天,郭关军就跨上黑灰色的钱江125跑一趟市区,给几家主打野味的小饭馆送货。摩托车后座两旁错落有致地绑着几只蓝色的塑料箱,箱子里盛着水,水里的小型增氧机噗噗地冒着泡泡,密集的泡泡下面挤在一起的是石蟹、老虎鱼、石蟾等几种乡下集市不常见到的野物。
郭关军还逮到过一只活的獾子。獾躺在地上,样子有点像狗,又有点像小野猪,它的四只爪子被细铁丝牢牢缠住了,不停地挣扎着。铁丝伸缩性大,它越是挣扎,铁丝越往肉里陷。獾在惊恐与疼痛的双重夹击下躁狂不安,龇牙咧嘴,嗷嗷尖叫,惹得路过的人纷纷驻足,里三层外三层地把郭关军和獾子围住,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獾肉的肥瘦,氛围搞得比真的在品尝獾肉大餐还要热闹。
郭关军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表现得很淡定。从十六七岁开始混,至眼下的三十出头,这般七嘴八舌的热闹他早习以为常了。他搞到的“货”会根据四季的变化做调整,獾子几年才能碰到一只,等卖斗米虫和蕲蛇的时机一到,那样持续的热闹才是他欢喜的。
斗米虫的别名叫鸟不踏刺虫。本地人可不管什么别名不别名的,他们只知道这种软绵绵的、通体棕黄、形似幼蚕的虫子在古时候必须要用一斗米才能换到,因而叫斗米虫。
《本草纲目》《神农本草经》《中华本草》《中药大辞典》对斗米虫均有记载,注明它有益消化,治疗筋骨疼有奇效。坊间还有斗米虫能治疗小儿疳积和提高身体免疫力的说法,其在浙东民间的应用由来已久。
斗米虫寄生在一种长满倒刺的灌木里——它单单选择这类树,从树根部钻一个小孔,进入树内,专心致志地啃食树心。秋末冬初,郭关军一趟趟地进山,像樵夫一样把住着斗米虫的灌木一截截地砍断了捆在摩托车后座拉回家攒起来。树段中的斗米虫察觉不出自己赖以生存的“大本营”已经被人连锅端了,依然傻乎乎地啃着树心度日,几个月内都性命无虞。
等到卖的时候,一大早,郭关军坐在街边守着一堆长长短短的灌木,神情笃定。买主自行挑选中意的灌木,谈妥价格——斗米虫按条卖,大小不论,一百元一条——现场开虫。郭关军一手固定住灌木,一手持一把粗重的柴刀,框定角度,漫不经心地劈下去。
进山找虫子不算难,普通的山民也能碰碰运气,考验真本事的是现场开虫。粗糙的灌木上布满了虚虚实实的虫子洞,不是内行根本无法判断虫子的准确位置。而且,柴刀下去的力道尤其要控制得当。轻了,多费功夫;重了,虫子当场就被砍得身首异处了——毙了命的斗米虫是不值钱的。
郭关军从没有失过一次手。当他在“咔、咔、咔”三声后精准地开出一条斗米虫后,以他为中心围成铁桶状的老先生老太太们情不自禁地发出了赞叹声。
卖斗米虫的成就不光是丰厚收入,郭关军还收获到一个“郭三刀”的美称。一刀不多,一刀不少,轻重缓急,三刀见真章,他是个左撇子,灵活的左手似乎天生是为握砍刀、抓蕲蛇而生的。
蕲蛇长着个扁扁的脑袋,嘴尖尖地翘起,身上的花纹排列得很规律,像一个个连接在一起的黑褐色等腰三角形。郭关军说蕲蛇的颜色和枯树叶相近,常常盘成圆饼状避在幽暗处半天不动弹。它是个懒货,别人不冲撞它,它基本不主动发动攻击,即使咬了人,都不着急逃跑。
我缩着脖子问:“蕲蛇不就是五步倒嘛,毒着呢,你的胆儿可真肥,去惹那祖宗,真不怕被它咬死?”
郭关军咧嘴一乐,一排被香烟熏得面目全非的大板牙暴露无遗,他满不在乎地晃晃脑袋,说:“先注死,后注生,一人一命。人该当怎么个死法,一出娘胎天老爷就早早安排好了,逃也逃不掉。”
我又问:“年纪轻轻的还挺信命理的呀,既然人的生死是命中注定的,那你觉得蛇的生死有玄机吗?”
郭关军咕咕地笑了:“蛇命能有什么玄机?它的生死我说了算。它碰到我,是它运气不好!”
在菜市场混了这些年,我和郭关军私交一般,互相加了微信,但不在微信上搭话。生意不大忙了,也能啰啰唆唆拉点家常;不过一旦切换为买主与卖主的身份,我们马上又旗帜鲜明了。郭关军曾经从云顶的大山深处采来了两朵野生灵芝,本来我是想要的,问了一下,他说不低于四百块。我笑了笑,没说什么,心里却暗暗地嫌他不地道:灵芝的盖儿就比鸡蛋稍大了一圈,有那么贵?还熟人呢。
蕲蛇泡酒能治风湿关节炎,为了确保蕲蛇的毒液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得活体浸泡,用一只和吊桶差不多大、灌满高度烧酒的玻璃瓶子,瓶底杂七杂八地添加了十来种中药材。郭关军抓来的蕲蛇在被塞进玻璃瓶前还能享受一个全身SPA。SPA这个词是我说的,因为郭关军一只手捏着蕲蛇的七寸,一只手细致地自上而下捋下来的样子,很容易就让我想到了一个正在给顾客做全身护理的按摩师。事实上,郭关军的这套动作是为了捏掉蕲蛇腹中残余的粪便。
买蛇的人站在离郭关军至少十步远的地方,兴奋又忐忑的目光随着郭关军的左手一点一点地移到蛇尾,直到一泡灰白色、黏黏糊糊的东西落在郭关军的掌心。他甩鼻涕泡似的把蛇粪甩向地面,手顺势在裤子上胡乱地擦几下,揭开酒瓶盖。
蕲蛇甫一落入酒中,求生的本能导致它的爆发力空前绝后,疯了似的在玻璃瓶里冲撞,前后左右,上上下下,撞得整个酒瓶簌簌地震动。若非郭关军用力地按着瓶盖不动,那条蕲蛇指不定就破瓶而出了。半个小时后,蕲蛇的力气耗尽,再也闹腾不起来了,肚皮向上、轻飘飘地悬浮在酒瓶中,像一条洗旧了的绸带,安静而诡异。
郭关军曲起两只手指在玻璃瓶外当当地敲击几下,蕲蛇依然一动不动。他咧咧嘴,放心地跑到一边去抽烟,最后一道用透明胶带封住瓶盖的“手续”就交由他的妻子接了手。
郭关军的妻子讲“椒盐普通话”,娘家在外地,是少数民族。她很漂亮,说是美女佳人都不过分,双眼皮、长睫毛,笑起来嘴角有两只深深的梨涡。相比之下,眯缝眼、高颧骨、一脸络腮胡子的郭关军长相就有点寒碜了。土老帽儿的他能抱得美人归,还得归功于他的混子生涯。郭关军的大舅哥在镇上的五金厂做车床工,那也是个标准混子,常常是厂里的活儿一结束马上兴致勃勃地往山里、河里跑,要么套上皮裤背着个电箱去电鱼,要么钻到竹林里去捣野蜂巢——蜂巢里的蜂蛹用食用油炸黄,拌上辣椒粉,下酒再好不过。
郭关军与大舅哥的结识就是从山林中的几次偶遇开始。两个男人在人迹罕至的幽静之处递支烟、借个火,慢慢地,也就能约到一张桌子上喝酒了。酒喝到一定程度,大舅哥主动做媒,撮合了郭关军和自己的小阿妹。
婚后第二年,郭关军的妻子生了个女儿,她不像当地的女人那样,找个小厂子朝九晚五地坐班、做做手工赚工资,她愿意坐着丈夫的摩托车来菜市场。郭关军卖野货,她就抱着女儿四处溜达,卖菜的摊子前站一会儿,卖肉的摊子前转几圈,人家一看她臂弯里的小人儿,眼睛便挪不开了,不停地咂嘴。郭关军的女儿肯定有名字,但菜市场里的人一律叫她洋娃娃。她长得实在太好看太可爱了,简直是从油墨画报里走出来的童星,哪怕在我们这个镇上可着劲儿找,也找不到第二个像她那么容貌出挑的小囡。郭关军爱极了他的女儿,上百块的芭比娃娃和玩具,女儿小手一点,他买得毫不犹豫。
女儿进了幼儿园之后,郭关军的妻子正式成为郭关军的帮手,专门负责宰杀与清洗。她处理泥鳅、黄鳝、甲鱼什么的,手法娴熟,看起来并不扎眼,反正水产摊上的其他女人也长期这么干。她让人倍感诧异的是杀蛇。
夏秋两季,郭关军钻到很深的山林里抓回了不少蛇,主要是无毒的黄蟒和乌梢。蛇和鱼类不一样,活鱼买回家自己也能开膛破肚,蛇不行,不要说提起刀杀它了,就是摸摸,恐怕也没有几个人真的敢伸手。郭关军的妻子杀蛇不眨眼,蛇尾巴踩在脚底,七寸掐住,剪刀咔嚓一声,蛇头弹出去好远了,蛇信子还在不停地吞进吐出。她一只手攥着蛇身,另一只手随便一扯,整张蛇皮就像人脱衣服一样轻轻松松地褪了下来。去了皮没了五脏的蛇亮着白花花的身子仍在痛苦地翻卷,尾巴颤抖着甩来甩去。
郭关军妻子的手小巧白皙,上面有不少细细的疤痕——那是被蛇咬过后留下的印记。有人问她:“蛇咬人疼吗?”
她淡淡地笑笑:“不疼。”
问的人不相信,盯着她的手,看了又看。
有一年夏天,郭关军抓到了条奇怪的蛇,盛在网兜里一亮相,菜市场里的小贩们连自己的摊子都不管了,争先恐后地跑出来瞧稀罕。
那是一条没有任何瑕疵、通体洁白的蛇。它盘成一个标准圆形,头微微昂起,矜持冷艳。它的眼睛也不是普通蛇类的灰色或褐色,而是浅粉色,像是爱俏的小姑娘用心勾出的眼影。
围着白蛇指指点点的人不少,问价的一个都没有。这东西不是小猫小狗,买回去能干啥?咱们这也不是大都市,哪有敢把蜥蜴、蜘蛛、蛇等冷血动物当宠物养的潮人?至于吃蛇肉,就冲着白蛇奇奇怪怪的红眼睛,谁敢有那个想法?有个常年吃斋念佛的老太太甚至当着众人的面,庄重地宣布白蛇不是凡间之物,是修炼未果的娘娘,郭关军从哪里请来的,应该还把它请回哪里去。
老太太用的是个“请”字,郭关军叼着香烟蒂,嬉皮笑脸地回老太太的话:“既然你说它是娘娘,不如你把白蛇娘娘请回家好好地供着?”
老太太白了郭关军一眼,生气地丢下一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扭头走了。
高温天气,白蛇困于网兜里几日,身子骨松松垮垮的,已不如刚一开始那么精神了。去围观它的人倒是还有几个,也不过匆匆瞟几眼而已。再新奇的东西也架不住天天展示。何况在乡下小镇,大家都忙碌得很,谁有那么多闲工夫总盯着一条蛇看呢?
那条蛇最终的去向一直是我心中未解的谜团——好像也就在那不久后,郭关军来菜市场的频率没以前那么高了。不卖鱼了,不卖龙虾了,不卖蕲蛇了,也不卖其他七七八八的玩意儿了,有时摩托车“呼啦啦”地从我小摊前经过,后座上空空荡荡。我喊他一声,他停下来简短地说一两句话,大多时候,仅仅回头冲我抬抬下巴,又轰一把油门离去,非常忙碌的样子。他沉默在我微信通讯录里好几年,在我快淡忘了他是谁时,他竟莫名其妙地来找我借三千块钱,我直截了当地回了两个字:“没有。”
第二天,我怀着一点歉疚的心情想找他说句话,消息却发不出去了,系统提示,我不再是对方的好友。
听一个之前和郭关军走得很近的男人说,郭关军这几年的运气真不好,花骨朵一般的女儿不慎掉进溪坑里,没救得过来,妻子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成日郁郁寡欢,终于有一天留下一封信离家出走了;紧接着,他的老爹又患上了恶性肿瘤,医院里几进几出地化疗,钱流水一样地花了出去,人还是没了。
那个男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唉!先注死,后注生,一人一命啊。”
我觉得这句话挺耳熟的,想了好半天——原来,郭关军也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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