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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佩东

金佩东四十出头,是个收废品的——他自己管自己叫“收破烂儿的”。他的老家在安徽某个小县城的乡下,从那里走向全国各地的老乡们多半从事的是废品回收的工作。这么说,并无半分歧视之意。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从业集中性,比如,有的地方出木匠师傅,有的地方出搓澡修脚的师傅,有的地方出弹棉花的师傅,有的地方出云游四方的和尚师傅,有的地方出补竹席拉棕绷的师傅,有的地方出做包子馒头的点心师傅。金佩东的家乡出收废品的师傅。

收废品这差事苦、累、脏,但门槛儿低,口袋里揣个巴掌大的小计算器,起步级的标配只三样:一辆大三轮车、一杆大秤、一副喊得开的好嗓子(现在用录音的电子喇叭)。从早到晚,四里八乡地溜达,吆喝到哪里,生意就做到哪里。收购的东西大大小小,五花八门:五金厂里的金属下脚料,淘汰的各种旧家电,锈迹斑斑的大铁门、水管、摩托车、自行车,花花绿绿的易拉罐、油壶、塑料瓶子,泡沫箱、塑料筐、蛇皮袋,报纸、杂志、废纸板、包装盒子……外行人看来,这都是些不起眼的破烂玩意儿嘛,能值几个铜钿?可经过收废品的行家归置后再一转手,利润就高得令人咋舌。几年下来,脑子活络的人业务面越来越广,生意越做越顺手,钱包越来越鼓。腰缠万贯、买房买车的,大有人在,江湖人称“破烂王”。

要说金佩东入行也十来年了,可总还滞留在小打小闹的层次上,没有任何起色,车斗里十回有九回浮皮潦草地捆了些歪七扭八的硬纸板和饮料瓶子。硬纸板巅峰时刻才一块多一斤,行情不好了,直接跌到四毛以下,而饮料瓶子无非三分五分一个,即使他那辆电动三轮车装冒尖了,一天的收入也高不到哪里去。

不过,金佩东出场的派头还是可圈可点的:有款有型的大背头,全方位地喷了“摩斯”,多大的风都岿然不动;夹克衫的拉链潇洒地敞开着,里面的衬衣整洁雪白;裤子的前缝笔直挺括,能切豆腐块儿;皮鞋面儿擦得锃亮,比狗舔过还要显干净。这样的装扮哪里像走街串巷收废品的?比起学校里教书育人的先生也毫不逊色。他的车把手上倒是配了只红白撞色的小喇叭,却是“聋子的耳朵”,装装样子的。真正发出声响儿的是他大儿子身上背的一只玫红色的随身听。

金佩东有两个年龄相差三岁的儿子,天天一左一右地偎依在金佩东的身边,活像观音大士座下的散财童子。这俩孩子三天两头为了一点小事儿掐架,金佩东不站队,随他们闹腾,反正谁也占不了谁的便宜。小儿子个子小,文弱。大儿子块头大,却有劲儿使不出来,他三岁时突发高热,抢救过来后落下了半身不遂的后遗症,走路一颠一跳的,脑子也不灵光了,春秋两季常发羊痫疯,有时好好坐着看电视,突然就咕咚一声倒了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他很少说话,唯一能让他展颜的就是听歌,不管什么歌他都爱听,《月亮之上》《当你孤单你会想起谁》《童年》《男儿当自强》……听到畅处,眼睛亮晶晶的,小小的肩膀随着歌曲的旋律摇来晃去,偶尔还能断断续续地哼出声。为了让可怜的大儿子开心,金佩东花了一百来块钱给他买了这个随身听,由着他当宝货似的时时刻刻背着,音量调到最大,招摇过市。

大儿子的实际情况在那儿,读不读书区别不大。小儿子四五岁时,就有熟人提醒金佩东,说,你得把娃送幼儿园了,不然以后没法上小学。金佩东的脑袋当时点得像小鸡啄米:“那是,那是……”

两年一晃就过去了,小儿子依旧雷打不动地做着金佩东的小跟班,不知道为什么还不去上学。

孩子不愿意?接受教育是一辈子的大事,岂是由着他的性子撒野的!

读书无用论?也不可能!金佩东一向崇拜文化人,讲话喜欢咬文嚼字,总因自己文化程度不高而略显自卑。

舍不得出学费?更不可能!金佩东不是个小气人,他一年到头施舍出去的钱少说也上千了。

金佩东施舍的场所在菜市场,他来买菜或向蔬菜摊的老板收购食品箱子时,如果恰巧碰到乞讨者,他再怎么少给,也绝不低于五十元。

菜市场的乞讨者大致分成两派。

一派是真正有缺陷的残障人士,头发凌乱,面露菜色,衣衫褴褛,缺胳膊缺腿的、失明瘫痪的、口斜眼歪的、天生侏儒症的,找个人流集中的路口待着,面前放一只盛钱的盆子。运气好的,一个上午能讨百十来块钱;时运不济的,也不过几十块的零钞罢了。

另一派是表演型的健全人,不论寒暑,双膝着地跪在一张白底红字的防水纸上。要么是亲人重病垂危,躺在医院门外等死,急求天价医疗费;要么家门不幸,天降横祸,孤儿寡母无以为继,急需吃口饱饭;要么是千里迢迢误入传销,备受摧残,九死一生逃出,众筹一笔返乡车票钱;要么爹死娘逃,居无定所,失学的小小少年志向远大,请大家资助复读的爱心款。这一派的乞讨者中,又要数套着校服背着双肩包的“失学少年”业绩最好。年龄小是优势,没爹没娘是痛点,哭得死去活来是演技,任谁走到他们面前都要忍不住软了心肠,然后默默地摸出钱包尽个心意。

几个小时的工夫,“失学少年”的膝盖前就堆满了各种面额的钱币。而那一堆充满同情心的善款中,一定有一张金佩东支持的百元大钞。金佩东不仅自己大方地掏钱,他还积极地充当义务解说员。上了年纪的老头儿老太太眼神不济,没法通过宣传文案了解“失学少年”的惨痛经历,金佩东就用不规范的普通话一字一句地读给人家听。读一行,咂咂嘴,感叹一句“苦命的孩子”。

有一次,来菜市场演“失学戏”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天飘着小雨,身体单薄的小女孩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湿漉漉的地上。金佩东一脸悲戚地赠送了一百块钱后,不知道脑子里是怎么想的,居然伸出手去搀扶那个女孩,执意让她站起身来。

两个人拉拉扯扯了几个回合,小女孩相当恼火。在围观群众狐疑的目光下,金佩东尴尬地住了手,小声地嘟囔了一句:“我就是见不得孩子受苦。”

后来,有官方媒体大规模地报道过这种欺骗式的乞讨手段,很多人都不信了,金佩东掏钱包时别人好意提醒他,他充耳不闻,照给不误。这么着,他的“好人”形象“金光闪闪”地竖起来了,提醒他不要上当的人反倒讨了个没趣。当着面人家没法发作,等金佩东转身走了,才摇了摇头,不屑地说:“一个收破烂的,自己还过得紧紧巴巴,摆什么大老板做派!”

金佩东的日子过得确实不怎么样,租来的三间小屋低矮潮湿,挤着一大堆杂物和五口人:金佩东的老爹、两个儿子、金佩东夫妇俩。金佩东的妻子个子高高的、黑皮肤、大圆脸,偶尔搭金佩东的电瓶车出来买菜,不笑,不说话,眼睛里雾蒙蒙的一片,像是隐藏着无尽的心思。她婚内出走过一次,既没留下只言片语,也没有带走什么值钱的东西,一下子就跑没了影子。金佩东小范围地找过她——拖着两个儿子,他不可能不管不顾地去找。再说了,就是找着了又能怎么样?她的心不在这个家里,你还能绑着她过日子吗?过了三四年,一个秋天的傍晚,金佩东一进院子,家里的灯亮着,妻子正在煤气灶上炒豆芽,挽着袖子,系着她在家时用过的那件碎花围裙。

她为什么又回来呢?在外的这些日子她是怎么过的?她没说,就和她没说当初为什么出走一样。

孩子需要妈妈,家里需要女人。金佩东接过妻子递过来的碗筷,扭头吩咐两个儿子:“去隔壁看看,爷爷回来了没有。”

金佩东的老爹不识字,一口的安徽土话,别人的话他不懂,他的话别人也不懂。他有一部叮当作响的破脚踏三轮车,早上天不亮就出门了,抢在环卫工人拖垃圾箱之前,捡些有价值的废品换点钱补贴家用,时不时地买点鸡蛋糕、火腿肠之类的小零食给两个孙子打打牙祭。白天他也出门,为了多挣几块钱,他得骑很远的路。他老婆六十不到就病逝了,留下三个儿子,依照农村的惯例,独居的老爹得三个儿子轮流养,安徽老家的两个儿子,一个在乡政府当文书,一个开油坊,家底子都不薄,可金佩东的爹一心投奔小儿子来了。小儿子脾性软和,只要不喝高了,就不乱发脾气。

金佩东爱喝酒,在家里他不多喝,一个人喝不出什么滋味。只要有出门喝酒的机会,他回回酩酊大醉。

历来在此处谋生的老乡们有个不成文的约定,过年过节总要聚聚。哪怕没有人通知金佩东,他也次次不落。但凡他一到场,别人都找借口不和他坐一处。他不光自己一杯接一杯地喝,像喝自来水似的,还非拉着同桌的人一起拼酒。他有一点好,不发酒疯,只是扳着酒瓶子翻来覆去地唠叨,倒豆子似的说大儿子的羊痫疯,说妻子的不冷不热,说老爹起早贪黑的艰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说得一旁的人耳朵都长出了茧子。

金佩东的死非常突然。

他是死在饭桌上的。正月初五,十来个人凑在一户安徽老乡家吃饺子,贺新春。金佩东那天喝了好多酒,主人家劝也劝不住,拦又拦不下。预备着待客的酒全喝了个底朝天,他还不罢休,自己歪歪扭扭地跑到屋外的小店去买了瓶酒回来。刚刚在桌前坐定,他就啊呦啊呦地捂着肚子瘫下去了。救护车一路疾驰去了人民医院,急诊室抢救了一夜,隔天清晨又拉回来了。

他死于胃出血。

和金佩东同桌吃饭的人每个人赔偿了一万块。大家都觉得这一万块钱花得晦气,花得冤。

金佩东的妻子拿了赔偿的钱带着两个儿子回老家去了。

有人说,在金佩东的丧事办完后的第三天,他的老爹,也紧跟着去世了。

赔过钱的那几个安徽老乡叹着气,不约而同地说了两个字: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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