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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子

荣恩开包子铺,店铺就在菜市场门口。

荣恩三岁那年,娘胃癌晚期,疼痛难忍,以至于注射双倍剂量的吗啡都止不住了,万念俱灰之下,她趁着丈夫去镇卫生院为她配止疼药,咬着牙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挪到院子东北角的井台上,一头扎了进去。

等到荣恩爹匆匆忙忙地返回家里,只看到全身灰扑扑的荣恩乖巧地坐在井台边,肉嘟嘟的小手指指向井口下,笑嘻嘻地告诉爹:“娘——娘在里面呢。”

娘的葬礼上,戴着孝子帽,套着长及脚面的白孝服,腰间别着哭丧棒的荣恩被爹抱在怀里,向来吊唁的亲戚们跪拜行礼。荣恩死活不愿意,身子一个劲儿地向摆着各色水果点心的供桌前挣,一边挣,一边尖声哭叫:“我要吃苹果,我要吃糖果,我要吃芝麻饼……”

荣恩的外婆流着眼泪走过来,抖抖索索地抬起胳膊,准备抽荣恩一记,好让他闭嘴。结果,外婆的手掌举在半空中许久,终于还是无力地耷拉了下去。

荣恩娘才二十八岁,又是横死,所以丧事办得极为隆重。双方的亲戚都到了场,十六个和尚齐声诵经,敲敲打打,接连做了三天三夜的水陆道场超度亡灵。这件事在四里八乡一下子传开了,几乎所有的人都对荣恩爹交口称赞,说他重情重义,对得起亡妻了。

荣恩爹是个蛋贩子,长期骑着一辆挂着两只大竹筐的永久牌二八大杠自行车,挨家挨户去收购鸡蛋和鸭蛋,风里来,雨里去,攒到一定的数量就卖到上海的食品站。阴雨天,荣恩尚能见得到爹的人影。若是天气晴朗,荣恩爹不是在收蛋的路上,就是在卖蛋的路上。爷爷中风多年,瘦弱的奶奶一个人打理家务之外,还要侍弄好几亩责任田,能分给荣恩的关爱微乎其微。

幸好还有外婆家。

外婆家和荣恩家隔了一个村子,虽是寻常小门小户的日子,但只要饭桌上有一碗油水多一点的荤菜,外婆都要差使儿子去把小荣恩接到家里来打打牙祭。

荣恩很黏舅舅,舅舅出门玩耍时也乐意把小荣恩带在身边。

荣恩舅舅做木匠,拜了当地以制作嫁妆见长的洪木匠为师。洪师傅手艺高超,在木匠这一行的威望极高,身后常不离五六个年纪相仿的年轻小徒弟,颇有些众星拱月的架势。这些小徒弟彼此间以“师兄弟”相称,都很活泼、爱玩,对扎堆凑热闹的事情怀着莫大的热情。乡村里哪里放电影,哪里唱大戏,什么时间开场,他们门儿清,场场不落。若是得知了县城正组织“摸奖”活动,那就更令他们心花怒放,二话不说,推上自行车,“斤共斤共”地上路了。来去几十公里的路算什么,反正他们一身的蛮力无处使。

“摸奖”兴起之初,老百姓的积极性空前绝后,现场人山人海,百货大楼前面一条宽阔的主干道都被堵得水泄不通,即便交警鼓起腮帮子把哨子吹得震山响也无济于事,所有的眼睛、所有的注意力全系在粉红色的奖票上。奖票的面额才两元,在老百姓消费得起的范围内,买它十张、二十张的也不觉肉疼。谁的心窝里没点以小博大的贪念呢?希望总要有的,万一中了呢?在获得实打实的奖品同时,主办单位还披红挂绿、敲锣打鼓地护送中奖人回家,那是多大的荣光!

方言,“没什么花头经”意为“没什么意思”。——编者注 摸奖现场有好几个头戴大盖帽的公证员坐镇,摸奖规则很简单:整场活动合计多少张奖票,设定了几个一等奖、几个二等奖、几个三等奖。这三者算重头大奖,数量有限,中奖率也不高,奖品依次是名牌大彩电、冰箱、洗衣机。再后面的四等奖、五等奖就没什么“花头经” 了,奖品无非是些哄人高兴的洗衣粉、毛巾之类的小玩意儿。最叫人扫兴的是“谢谢参与”,这等于白白浪费了两元钱。

奖票箱子是木头钉制的,大小和苹果包装箱相差无几,箱子正面的中心部位开了个拳头大的小圆洞,仅供一只手伸缩。摸奖的群众和奖票箱之间隔着一道齐胸高的铁护栏,每只奖票箱前配备两个西装革履的工作人员,一个收钱,一个监督摸奖人,防止有人多取。折成小方块的奖票一到手,马上拆开,只要不是“谢谢参与”,大小都有一个奖,可即刻上台兑现。

以荣恩舅舅为首的那帮小伙子到县城摸奖不是一次两次了,钞票花去上百,一点实惠未曾撞着,哪怕是洗衣粉也没能带走一包。某一回,不知道谁灵光一闪,指着趴在自行车龙头上打瞌睡的荣恩说:“来,咱们也试试荣恩的手气吧!”

睡眼惺忪的小荣恩稀里糊涂地一伸手——哈!居然是三等奖。

百货公司的蓝色大解放卡车连人带洗衣机全装上了,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地把荣恩他们送回村。沿途的人个个仰着脖子,啧啧感叹。

开年的春天,县农机公司又举办了摸奖活动。这次更不可思议,荣恩代舅舅摸中了个一等奖:一辆红色的铃木125摩托车。七八岁的孩子中大奖,这可是轰动整个县城的大热门呀!主办方为了打广告,请来了电视台采访造势,出了镜的荣恩一时间成了家喻户晓的“福星”。只有荣恩的外婆不高兴,抡起扫帚夹头夹脑地追打了儿子一顿,坚决不允许他再把荣恩带出去摸奖了。

荣恩爹再婚,第二任妻子是别村的一个小寡妇。小寡妇家养了一群鸡、一棚鸭,荣恩爹上门收了几趟蛋,两个人说说笑笑,眉眼间慢慢有了那层意思。于是托了个中间人说和,挑了个吉日,把荣恩的外公外婆请来吃了一顿饭,事情就算成了。

女婿毕竟年轻力壮,往后的路长着呢,没有任何理由不让新人进门。荣恩的外婆点了三炷香,凝望着女儿的遗像,眼睛红红的,半天没动。

继母十月怀胎,荣恩多了个小弟弟。

初中升高中,荣恩过了普高分数线却没有接茬儿往上读。荣恩的外婆很生气,去找女婿理论。女婿夹着一支烟,坐在堂屋的角落里,勾着脑袋,一声不吭。继母倚在门框上嗑瓜子,嗑得瓜子皮散落了一地。她不疾不徐地开了口:“外婆,不是我们不让荣恩上学,荣恩娘从前生病、办丧事,积蓄全用光了不说,还借了亲戚不少的钱。我们家底子薄,收蛋的生意如今不景气,荣恩爹拢共就这么点收入,两个儿子只能顾一头。依我看,荣恩也算大人了,还是趁早学个手艺,好帮衬他爹一把,尽快还掉债务。”

外婆料想不到荣恩的继母如此直截了当,还没来得及接上茬儿,荣恩竟爽爽快快地表了态:妈妈说得对,我听你们的。

荣恩轻轻地拉住外婆的手,送她回家。

祖孙俩一路无话。

荣恩通过舅舅的一位师兄牵线搭桥,去县城赫赫有名的刘记包子铺做了学徒。别人家的包子铺卖好几个品种——肉包、花卷、烧卖、豆沙包、菜包(菜包里还分青菜包、咸菜包、萝卜丝包、荠菜包),刘记包子铺独售一种包子——汤包。

好的汤包有两个要诀,一个是雪白松软、筋道十足的包子皮,另一个在于鲜香滑嫩、肥而不腻的“汤”。头一次吃汤包的人多多少少都出过洋相:包子托在掌中,一口咬下去,热乎乎的馅汤就突然地沿着缺口欢快地淌了出来,哩哩啦啦糊了一手——咦,这汤汁是怎么弄进包子皮里的呢?

馅中有汤,汤中有馅,这才是汤包的绝妙境界。刘记包子铺的汤包馅独树一帜,是用鸡肉、筒骨、猪皮及数种秘制香料小火煨出富含胶原蛋白的浓汤,待其冷却,再与肥瘦参半的猪肉丁调配而成的。裹进包子皮前,包子馅还是凝固的一坨。出笼后,浓汤冻已然化开,颤颤巍巍,与肉丁完美相融。

煨汤是个磨炼心性的活儿,一步不到位,汤包就空有虚名。两年的学徒期,荣恩不知道煨了多少锅恰到火候的浓汤。他听话,肯吃苦,师傅吩咐下来的活计绝不偷工减料,处处做得让师傅放心满意。为了保证包子的最佳口感,刘记包子铺的汤包现蒸现卖。凌晨一两点,荣恩就起床了,揉面、做包子、洗洗涮涮,一直要忙到午饭前才能休息。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就正月初一到正月初七不开工。那一星期,荣恩在外婆家总是一觉睡到自然醒,舒坦极了。

满了师,荣恩在镇上开了自己的包子铺。店面是舅舅出面租下的,两间小平房,一间供荣恩住,一间是干活的作坊。荣恩爹本来承诺了会出一笔钱帮荣恩付第一年的房租,可他也就说了一次而已,钱始终没有到位。

包子铺需要的一应物件全是外婆出面置办的。荣恩小时候摸奖得到的铃木125摩托车她当时没让荣恩的舅舅要,直接让农机公司折合成现金存了起来,荣恩这会儿正好用上了。舅舅赠送了荣恩一张“开业大吉”的长方形贺匾,匾面罩着玻璃,内嵌一棵摇钱树和一只准点会报时的钟表。

包子铺没有招牌。蒸包子的大炉子和卖包子的小方桌摆在屋外,鼓风机嗡嗡响起,橘黄色的火苗蹿出炉火外好远,叠得高高的蒸笼浓浓蒸气缭绕。马路上的行人老远就明白了,这是个包子铺。

荣恩系着洁白的围裙,袖子挽得老高,揉面团、做包子、看火势、上蒸笼、卸蒸笼、收钱、装包子。他手脚不停,忙得像只铆足了劲儿转动的风车。他做的包子馅料足,口味顶呱呱,价格公道,没多久就在镇上出了名,每天蒸出的包子供不应求。包子铺最大的顾客群是附近两所学校(镇小学和镇初中)的孩子,他们正处于胃口旺盛的时期,活动量大,包子好吃又扛饿。下课的间隙,有不少孩子会一溜烟儿地跑出校门来买包子解馋。

荣恩个子不高,但很壮实,红扑扑的四方圆脸,笑起来眉眼弯弯,嘴角自然而然地上扬。外婆心疼荣恩不停歇地忙碌,只要挤得出一点时间,就跑来包子铺给荣恩打打下手。

每天早市结束前,外婆发现荣恩总要留一坨面团另外加工两只汤包。那两只汤包无论是皮还是馅,都大大地加了量,几乎是正常售出的包子的两倍。而那两只憨态可掬的大包子一蒸熟,荣恩立刻藏进最下层的蒸笼,任谁来了也不卖。外婆以为那是荣恩留给自个儿的犒劳品,也没往心里去。

有好多次,外婆来包子铺催荣恩去家里吃午饭。包子铺的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蒸笼、案板收拾得整整齐齐,人却不在,包子铺隔壁的杂货店店主也不晓得荣恩的去向。外婆等了好一会儿,才望见荣恩的身影由远及近而来。

外婆问荣恩去了哪里。荣恩搓搓手,很腼腆地笑了笑,没说什么。外婆识趣地住了嘴,有点伤感,又有点欣慰:荣恩十九岁了,再不是那个芝麻大点的小事都愿意叽叽喳喳说给她听的小屁孩了。

一天午饭前,外婆来叫荣恩前先走进杂货店里去灌散装酱油。酱油瓶子还没灌满,她就看见荣恩拎着一只小口袋出了门。

他要去哪里?

荣恩脚步匆忙,只顾着一个劲儿地向前走,完全没有注意到外婆正远远地尾随着他。他穿过菜市场的两道门,拐了两个弯儿,继续笔直前行了两三百米,停在了镇初中外的一棵冬青树边,像是在等什么人。这时候,清脆的铃声恰好响起了——下课了。校园里迅速地沸腾了起来,学生们三五一群地出现在操场上,追逐打闹,抓住这课间的十五分钟尽情放松。一个身材单薄的男孩子啪嗒啪嗒地跑出了传达室的小门,伸手接过了荣恩递给他的东西。两个人面对面说了几句话,荣恩拍拍他的肩膀,静静地目送着他返回校园。

外婆看清楚了,那个瘦瘦的男孩是荣恩的弟弟——继母生的儿子。

近两年,那孩子的处境也很将就。荣恩爹生了严重的肝炎病,长期在家喝药、休养,少有进账。继母没办法,不得不跟着乡里几个相熟的女人去了外地打工,在服装厂做流水线,苦、累,还轻易请不了假,一年到头难得回来一趟。

第二天上午,荣恩特制的两只大包子刚刚蒸熟,外婆就抢在荣恩之前卸了蒸笼。荣恩下意识地伸出了手,外婆不悦地拧起眉毛,拿起包子转身进了屋。

挂钟滴滴答答——九点多了。要是往常,外婆早解下围裙回去了。可今天,她还守在包子铺里,没有半点要走的迹象。

荣恩偷偷瞄一眼外婆,又偷偷地扫一眼墙上挂钟。

滴、滴、滴……

外婆在挂钟整点的报时声中走了出来,左手一只口袋,口袋里盛着之前她拿走的那两只大包子,右手握着两枚鸡蛋。她把包子口袋套到荣恩手腕上,把滚烫的鸡蛋放到荣恩的衣兜里。

荣恩愣住了。

外婆小声地说了一句:去吧,快下课了。

荣恩哽咽着喊了一声“外婆”,扭过头,擦了擦泪水,跑得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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