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猫
据说年四奶奶在娘家时有个很好听的小名。可不管她的小名怎么好听,一旦嫁到了梁庄,便形如虚设了。
梁庄这地方,在女人们穿着红艳艳的嫁衣踏进夫家门槛的那一瞬间,就会被前来围观新娘子的村民们冠以丈夫的名字和排行,成为梁庄人口中的“奶奶”。比如年四奶奶,“年”是丰年——年四奶奶丈夫的小名,“四”是排行——丰年前面还有三个哥哥。新媳妇的小名在夫家的使用期限至多一两年,孩子呱呱落地后,请庄上的风水先生排八字取名。于是,孩子的乳名缀上一个“妈”字,自然而然地取代了女人从娘家带来的名字。头生子叫顺子,这个女人就是“顺子妈”。头生女叫娟儿,这个女人就是“娟儿妈”。屋里人这么喊着,家外人也这么喊着。喊着,喊着,喊出了女人满面的皱纹、一头的白发。
年四奶奶没有开过怀。夫妻俩为了能求个一儿半女,迷信和科学双管齐下,庙里的菩萨神仙拜过,游医郎中的偏方少说也服了上百帖,几家医院的挂号凭证、收据存了一皮鞋盒子。然而,年四奶奶的肚子始终不见鼓起。
婆婆实在盼得心慌,拎着一只大公鸡去找了几十里外小有名气的杨瞎子打了一卦。卦象如何,婆婆归家后一字未露。然而,也就从那时起,家里所有人都商量好了似的改了口,不叫她的小名了,人前人后只称呼她“四奶奶”。丰年则最省事,仅仅,一个“哎”。
“哎,我今明两天不回来了。”
“哎,给我打一盆洗脚水。”
“哎,我娘最近腰疼得很,她屋里的一摊子事你去替她做妥。”
…………
丈夫的那些声“哎”,年四奶奶总是谦恭地接着,没有一丝怠慢。渐渐的,丰年连简单的一个“哎”也省略掉了。他是个漆匠,大部分时间在外做工,早出晚归。在活儿接不上趟的日子里,他自顾自睡懒觉,打扑克牌,或者闷声不响地推着自行车走了,不晓得他去做什么,反正一直到天黑透了都不见人影儿。年四奶奶一个人在灯下吃了晚饭,盯着堂屋墙壁上的几张彩色图画默默地发一会儿愣——图画里的胖娃娃虎头虎脑,粗胳膊粗腿,越看越可爱。她长长地叹一口气,搂住了趴在她膝间的猫。
年四奶奶的猫是“自来猫”。
前年冬夜,睡梦中的年四奶奶迷迷糊糊感觉到被子的那一头多出了一团软乎乎的小东西。丰年不在,恰逢村里又停电,她的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儿,联想起从前听老人讲过的故事,说成了精的老鼠会趁黑爬到床上,伏在熟睡者的心窝上吸取精气。熟睡者非但没有反抗的能力,还可能四肢抽搐,陷入昏迷。她不敢起身点灯,哆哆嗦嗦地蜷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熬到第二天清晨。借着窗户边的微光鼓足勇气朝着那团东西瞄了一眼,嗐——居然是只半大的黄猫。外面天寒地冻,它大概冷得受不了了,才从厨房的灶洞顶摸进来取暖的。
真是虚惊一场。
年四奶奶轻轻地抖了抖被子,黄猫不慌不忙地伸了个腰,这才扭过脖子,眼睛滴溜溜的,冲着她大大方方地“喵”了一声,一点也不认生的样子。
乡下有句流传甚广的俗语:“猪来穷,狗来富,猫来开当铺。”猫来了,是吉事。年四奶奶忍不住笑了。
年四奶奶对黄猫很好。农村人家养猫养狗的不在少数,猫狗的食盆里多半是些狼藉的剩饭剩菜。年四奶奶的黄猫可不是吃剩饭剩菜的命。饭菜搬上了桌,它也跳到了桌角,歪着小脑袋等年四奶奶喂它。年四奶奶一口,它一口。过年过节时的红烧肉、红烧鱼,它吃得比年四奶奶还要多。平常日子,人的伙食净是些寡淡的面条薄粥,年四奶奶隔两三天就背着丈夫给黄猫加个鸡蛋。邻居来串门,看见年四奶奶正耐心地把香喷喷的煎蛋送到黄猫嘴里,一时间竟瞠目结舌。
不要说这种不值钱的土猫了,哪怕家里背书包的丫头和小子,除非头疼脑热不舒坦,需要安慰一番,正常情况下,断不可能这么随随便便地就享受到鸡蛋。庄户人家的鸡蛋都得一个个地攒着,有专门的蛋贩子定时来收购,卖蛋的几张钞票在口袋里不等到焐热,就要去代销店换回盐、糖、酱油、火柴之类的日用品。
邻居极为不解:“年四奶奶,一只猫值得你这么待它吗?”
“它帮我看家嘞。”
“猫一天到晚困懒觉,看什么家?”
“有它在,老鼠不敢来。”
“哪家的猫不帮主人管着老鼠?这不就是它的本分嘛。”
“我的猫懂事。”
“有多懂事?再懂事,它也就是个四脚着地的牲畜。”
“它不是牲畜。它很聪明,愿意听我说的话,也明白我想的事。”
邻居不置可否,走出门之前,到底没忍住,又劝了一句:“年四奶奶,猫不金贵,吃啥都能活,还是你自个儿的手要紧,鸡蛋攒起来,卖了钱去医院找个大夫瞧瞧,老这么着也不算事儿。”
年四奶奶的怪病不是一天两天了,她左手掌常年莫名其妙地疼、一层层地往下蜕皮,蜕得手掌苍白透明,像一件易碎的瓷器,似乎稍微一使劲儿,那只可怜巴巴的左手就会碎成一堆。疼倒还好,不是那种剧烈的、难挨的疼,只是一阵阵的涨、麻,犹如针扎。村里最擅长挑刺的志坚妈捏着一根绣花针翻来覆去地检查了她的手掌,却毫无结果。既然肉里没有刺戳进,别人自然爱莫能助。谁见了她那只古里古怪的左手都要劝她去医院看看。她笑笑,轻声轻气地回一声,不要紧。她每天就那样曲着左臂,白乎乎毛茸茸的手掌向上虚虚地摊开,用完好的右手照样洗衣做饭,喂鸡喂鸭,下地干活,帮黄猫挠痒痒。
有一天早上,年四奶奶找了屋后的兰儿妈借了二十块钱。她轻易不和别人开口,再加上手蜕皮实在严重,兰儿妈想也没想就爽快地拿给了她。没想到,年四奶奶借钱根本不是为了去医院看手,而是从上门的小贩手里买了一些油渣,专门喂猫。
尽管油渣的价格不比新鲜猪肉,但还属于过日子的“奢侈品”,不可能大手笔地买。农忙季节,少预备一点,避着馋嘴的孩子藏在瓦罐里,男人在地里劳作辛苦,给他当下酒菜,越嚼越香。客人上门,没有肉和鱼,有油渣烧青菜、油渣炖豆腐、红烧油渣,都能撑得起门面。
年四奶奶用油渣喂猫——大家个个大摇其头。
这事也传到了丰年的耳朵里,他马着脸,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神——经——病!
正月里,梁庄人有“伴饭”的习俗。伴饭就是亲戚朋友以及关系融洽的乡邻之间轮流请客。因为这年正月初八来伴饭的客人凑拢了一圆桌,丰年早早地忙开了,杀鸡杀鸭,买鱼买肉,灌了满壶的烧酒,还额外地炒了一袋瓜子花生。往年的伴饭,丈夫都是甩手掌柜,由着年四奶奶忙前忙后,今年积极性居然这么高。年四奶奶想起自己刚结婚的一年家里伴饭的场景——那是七八年前了。
客人如约而至,十二个人围坐成一桌,有男有女。丰年又是斟酒,又是说笑,眉飞色舞。
年四奶奶一个人在厨房里炒菜,黄猫静静地趴在她的肩头。
堂屋里的人大概喝得兴起,嬉笑声一阵阵地涌进年四奶奶的耳朵里。她撩起围裙擦了擦脸,怅然若失。这时候,黄猫温柔地喵呜了一声,纵身跳下。
还剩最后一道菜没上桌。年四奶奶突然听到丰年在气急败坏地喊叫,她慌慌忙忙地跑了出去。吃饭的人全离了桌。原来是黄猫冲撞了其中一位衣着光鲜的女客,还把她的腮帮子挠出了几道深深的血印子,然后闪电般地逃之夭夭。
不怪丰年暴跳如雷,黄猫挠坏了脸的这女人住在隔壁村子,是他的相好。相好比年四奶奶年轻、俏,媚眼如丝,他的情意、心思、赚的钱早已用在了这个女人身上。远远近近的人,没几个不清楚他俩的关系。
丰年的风流事,年四奶奶知不知道呢?
要是她知道的话,她还能不哭不闹,笑脸迎客?
还有,那一桌子的人中又不止一个女客。从不伤人的黄猫怎么就偏偏瞅准了她,挠了她的脸呢?
唔,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