戆头
前几年,庚宝还在放羊,每次见到我,都会赔着笑脸讲几句好话。
庚宝五十多岁了,瘦,但精神十足。长方脸,皱巴巴的脸颊如同用旧了的抹桌布,白多黑少的眼睛很容易就让我联想到两只一百瓦的白炽灯泡。他笑起来喜感十足:嘴角和太阳穴紧急“会师”,满口异军突起的大黄牙噌一下龇出唇外。其实,他临场发挥的所谓“好话”压根儿就是一通词不达意的废话,但他自我感觉良好,仿佛如此这般地表达过后,我就没办法看见他的羊群一边拖拖拉拉地从我家门前经过,一边哩哩啦啦拉屎的场景。
羊群里一只通体黑色的小山羊仗着有庚宝保驾护航,自然不会为自己的随地大小便而愧疚,另外还要从队伍里开小差,跳到我家的屋檐下啃几口我种在泡沫箱里的小白菜。我见状赶紧拎起笤帚,作势去拂它的嘴巴,不料它立马来劲了,晃动小脑袋,四只小蹄子像安了弹簧似的,在我面前蹦跶着花步,左一下,右一下,没完没了。
庚宝停下脚步,扭过头爱怜地望着走位得意的黑山羊,眼神像个慈父:“你个小东西哎,这么烦人,来——快来呀!”
黑山羊听懂了主人的指令,拖着一长串娇滴滴的“咩咩”声回应主人的同时,翘起短尾巴对着我的脚尖麻溜地撒下一串黑得发亮的羊粪蛋蛋。
我拄着笤帚,无可奈何地冲着庚宝喊道:“庚宝,你的羊是故意气我的吧!这么长的村路,它们早不拉晚不拉,非要把屎憋到我家门口来拉!”
庚宝的大黄牙瞬间团结起来:“三三,羊喜欢在老地方拉屎嘛。”
这是什么破理由?我家门前啥时候成了蠢羊们惦记的老地方!我恼火极了,尖酸地回他:“庚宝,赶紧去给你的羊洗洗澡,都脏得看不出颜色了,怕是连皮毛下面的肉都被污染了!”
“洗什么洗,过不了多久就要开始卖了。”庚宝的语气里有掩不住的得意,“我的这些羊从来不吃饲料,只吃野草和糠皮,多脏都不碍事。肉煮熟了,保证香得要命!”
这的确是实情。每天中饭过后,手持赶羊鞭的庚宝就赶着一群邋里邋遢的羊从我家门前经过,去山脚下野草丰茂的地方待上半天;傍晚时分,再带着吃得肚大腰圆的羊群返回家中。一群羊十多只,头羊高大健壮、神态凛然,率先一步走在领头位置,几只鼓着肚子的母羊井然有序地尾随着自己的羊郎君,不争不吵。被阉过的公羊失去了应有的雄风,垂着脑袋浑浑噩噩地穿插在羊群里,时不时被精力充沛的小羊拱得不知所措。它们性情温顺,短暂的羊生中除了一心一意长肉,再无别事。阉羊的肉细腻、滑嫩、无膻气,清炖、红烧两相宜,行情很俏,但比阉羊更受欢迎的是胎里羊和双满月小羊。入秋后,热衷养生的人讲究进补,花大价钱买只即将临盆的母羊剖开肚子,那成了形但还未足月的小羊即“胎里羊”,连头夹尾地炖了,据说有保健作用。至于双满月小羊,吃肉喝汤的滋补效果,坊间传言,比人参的营养价值还要高。
这两种奇货听起来有些残忍,却是庚宝一年之中最轻松稳妥的一笔进账来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能把金主递进来的钱揣到腰包里;反倒是养足冬膘的一批阉羊,想要在年前变成钞票,还须费些手续。
过了腊月二十五以后,山上山下的人着手置办年货了,庚宝开始忙碌起来,天还没怎么亮就拉着宰杀好的阉羊去镇上菜市场兜售。庚宝的羊肉多半摆在我的小摊旁边,地上垫一只厚实的蛇皮袋,一只褪得白白净净的大阉羊以脊椎骨为界劈成对称的两片,羊头、羊心、羊肝、羊肺之类的零部件血淋淋地扔在一旁。
同一条通道上,卖现杀羊肉的摊子除了庚宝,至少还有十来个。尽管有几户人家的羊并不像庚宝这样全程放养,而是吃配制饲料圈养着长大的,但为了招揽顾客,所有摊贩一律打的是“生态养殖”的招牌。在这种形势下,庚宝的羊肉根本没有优势可言,如果要顺利地销售掉自己的羊肉,拼的就是服务态度了。
年底的菜市场气氛热烈,人们花钱比平时大方多了。在外工作的子女们像鸟儿一样归了巢,做父母的争着要买些好东西给孩子们尝尝鲜。纯正的山羊肉是好东西,贵是贵,但怎么着也得买。春节里家家户户要请客吃饭,羊肉算一盘有分量的大菜,要么白切,要么做羊肉冻,不能少。有这两个刚需,羊肉摊的生意指定是好的,销量大的摊户,从早到晚卖出五六只羊绝对不在话下。
一只羊出三四十斤肉,每斤四十元。西北风在露天的摊子前呼呼地打着旋儿,卖肉的人手指冻得僵僵的,但晚上收摊前数数一天的进账,心里倍儿美。可惜这业绩是属于人家的,庚宝只有眼红的份儿。他巴巴地守着自己的摊子十来个小时,能卖掉一只羊就要谢天谢地了。
看庚宝卖羊肉,真心为他的情商着急。他喉咙响,讲话又急咋咋的,一开口就是吵架的架势。这可是做生意的大忌,十个人能惊跑六七个。还有,他太呆板了,不懂得变通。比如人家想要买羊后腿,正犹豫着,一条羊腿值三百块钱左右呢,买还是不买?买主暗暗地在肚皮里做着选择题,踮着脚东张西望,不远处的羊肉摊子在起劲儿地喊:“好羊肉——便宜喽!快来呀!”这要紧当口,倘是庚宝会察言观色,在顾客犹豫不决之际适时地做出点零头上的让步,让买主觉得自己好歹占了些便宜,何愁眼前的生意做不圆满?
可庚宝就是庚宝,从来都不知道“变通”二字怎么写,秤花比镇上打金店的师傅称金子还要精确呢,毫厘不让。买主想要多出一星子羊肉,那简直比割了庚宝自个儿的肉还让他窝火。一窝火,讲出的话越发火药味十足。
眼下这世道,什么物资都不紧俏,羊肉而已,哪儿买不到?顾客是上帝,高高在上,谁还愿意花钱买气受呀!屁股一扭,把庚宝甩在原地,直接走人。
庚宝后知后觉,兀自对着人家的背影念叨:“走走走,我这么好的羊肉,百年不遇,不买是你的损失。”过了好一会儿,余气还未平复,又巴巴地来向我求证:“三三,我放的羊你晓得哦,真的是一顶一的好哦。”
我嫌他马后炮,扔一个雪亮的白眼给他:“我晓得有个什么用?既当不得咸盐,又当不得香油。总得你自个儿的榆木脑袋开窍,羊肉才卖得掉啊!”
他的心思全散在摊了一地的羊肉上,没觉察出我的话难听,犹在自言自语:“唉!要是我老婆还在就好了,两个人做生意总比一个人强。”
郁闷的时候念起老婆来了,早干吗去了呢?
庚宝的老婆跑掉了——被庚宝打跑了,村里人都知道。庚宝有个广为人知的绰号,叫“宝戆头”。“戆头”是本镇方言,释义微妙。年轻的姑娘和心爱的男子打情骂俏,可以俏眼微瞪,嗔怪一句:“你个戆头哎!”母亲怪自家的孩子办事不力,留有纰漏,懊恼之下难免抱怨一声:“你个戆头呀!”这两处的“戆头”因对象不同,语气里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不同的感情,但都大可当好话入耳。但当村人们在茶余饭后的闲谈中不小心扯到庚宝,定会有人鼻孔里出气,毫不避讳地说一句:“庚宝哦——他不就是戆头吗!”
显而易见,庚宝的“戆”不同于前两种。庚宝排行老二,哥哥庚富比他长了几岁,相貌周正,勤勉老实,四平八稳地娶了邻村的女子,成了家,另起炉灶。都是一对爹妈生养的孩子,月老的红绳子绕到了庚宝这儿,却缠得疙疙瘩瘩了。
庚宝这辈子有过三个老婆。第一任老婆是山里人家的女儿,在娘家时就病恹恹的,好像是肺里的毛病。她和庚宝成亲后,身体愈发不好了,勉勉强强过了两年,撒手西去。第二任老婆是庚宝娘费尽周折托中间人领来的外地女人。庚宝的条件和“名气”捂不住,本地女人哪能看得上他?“领”是掩人耳目的说法,其实就是变相的“买妻”,庚宝娘大大地花费了一笔。庚宝娘也是个劳碌命,庚宝的爹活脱脱是个落魄地主家的公子哥,一辈子非但没有养家糊口的担当,还懒得连一根灯芯的家务都不肯做,一个家的门面全靠瘦弱的庚宝娘做些小生意撑着。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把辛辛苦苦攒下的钱捧出去,满以为能给庚宝换来一桩稳妥的婚姻,没想到,煮熟的鸭子还是飞了。又或者,那个外地女人本身就没打算好好过日子,你买任你买,我跑归我跑。这厢,新房窗户上贴的“囍”字还红彤彤呢;那厢,新娘卷着进门时置办的一套金银首饰不见了踪影。和她一道消失的,还有庚宝娘藏在褥子下的一卷钞票。
两段姻缘,前一段阴阳两隔,伤心伤人;后一段昙花一现,伤钱伤人。不提这茬儿倒还好,一说庚宝娘就忍不住地流眼泪。
好在,世人脚下并没有永远走不通的路。庚宝四十多岁时,迎来了他的第三春。那女人眼角的鱼尾纹深深的,估计比庚宝小不了几岁,肉乎乎的圆盘脸,一开口,叽里呱啦的方言云山雾罩,绕得人一头雾水。虽是个外乡人,但这个进了庚宝家门的外乡女人很快亮出了安心居家的架势。
先是庚宝家门前的一块不大不小的荒地,长了好多年的杂草,在她过门没多久就变成了韭菜地。她松土、浇水、施肥,侍弄得几垄韭菜碧绿肥嫩。任谁见到,都要忍不住啧啧几声。这个女人比庚宝勤恳,有决心。她和庚宝一起下地,庚宝刨坑,她点豆子。梅雨季节,一会儿晴,一会儿雨,庚宝怕被淋湿,瞧着天溜到山脚下的草棚里避雨,她却连个遮头的斗笠也没戴,弓着腰,在雨中干完了庚宝丢下的活儿。她有力气,也愿意把力气用在地里,经她的手打理出的各色蔬菜瞧着都比别人家的要大,要好,要鲜美。
除去地里起早贪黑干的活计,她还要去抓山里的收入。村里的人常常看到她背着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头发上粘着枯树叶子,一身泥一身汗地从山路上下来,袋子里净是些集市上抢手的野货:山笋、蕨菜、黄花艾、马兰头、小蒜、荠菜……庚宝岂是娶到了一个老婆这么简单,根本就是得到了一头勤勤恳恳的老黄牛嘛!
庚宝的小日子越过越像那么回事了。他母亲分到他名下的三间旧房子上换了新的瓦片,地里的瓜果蔬菜一片欣欣向荣,家里买了两只母羊(这也是他妻子的主意),其中一只母羊已经怀了崽儿。当然,所有这些新气象,都不能和妻子鼓起的肚皮相提并论。
哎,庚宝的老婆有了!孩子落地前的一个月,庚宝带着大肚子的老婆东躲西藏。这节骨眼上,庚宝不得不道出隐情:这个老婆在千里之外还有个没离婚的家,如今她的前夫得了风声,正想办法找上门来呢。他的长脸拧成了丝瓜络,盼着别人给他出个主意:到底该怎么办呢?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众人恍然大悟。
庚宝担心害怕了一场,明显瘦了一圈。好在最后虚惊一场——传言中的情敌没有现身。老婆顺利地给他生了个虎头虎脑的胖儿子。孩子都是见风长,庚宝的儿子一天一个模样,长得随娘,大大的双眼皮,圆圆的小脸盘红彤彤的。庚宝夫妻来街上卖菜,小孩子的摇摇车就放在三轮车的车斗里。大人忙自己的生计,小孩子自顾自乖乖地看世景,小嘴里咿咿呀呀。
这整整齐齐的一家子是庚宝娘多年的心愿,也是庚宝时来运转。庚宝该知足,该感恩吧!可街边上的一批生意人还是看得出,庚宝对老婆不好。有多不好呢?局外人难以定论,反正有一点明摆着:庚宝不让老婆和钱挨边儿。忙了一上午,眼瞅着一地的菜卖得差不多了,庚宝的老婆想要去买个充饥的烧饼还得向庚宝伸手,就那区区一两块钱,庚宝掏起来都不那么利索。每次去市场里买些荤菜,也是庚宝亲力亲为。他嘴上说是怕老婆买东西不内行,实际上还是不愿给老婆放权。他的记性好,忘不了第二任老婆卷走的那笔钱,那是前车之鉴,时时提醒着他现任妻子“外地人”的身份。钱不过她的手,不归她管,他也就不用时刻分心去防范她。再则,庚宝和老婆说话的口气很冲,而且他的那种冲是没来由的、高高在上的。芝麻大点的事情,他也嚷得哇啦哇啦的,活像舌头底下套着个音质上佳的洋喇叭。
他老婆通常是不回嘴的,要么一脸木然地坐在小板凳上,要么扭过身去,把三轮车上的孩子抱下来放在膝盖上。
卖水果的菊凤大妈在这条街上年龄最大、资历最老,以前和庚宝娘合伙做过生意。她看不惯庚宝耀武扬威的做派,赶紧走出来打圆场:“庚宝,你这是作甚?对老婆的态度就不能缓和些吗?”
庚宝单手叉腰,灯泡眼瞪得贼大,利索地回了菊凤大妈一句:“我屋里的事,要你来管!”
菊凤大妈悔得直摇头。自己的好心换来了庚宝的驴肝肺,真是划不来。菊凤大妈不知道,被庚宝尥蹶子的又何止她一个。有一回,庚宝夫妻在自家的院子里起了争执,争执的结果是庚宝直接开启了暴力镇压模式。虽说庚宝的老婆粗胳膊粗腿,但真要和一个暴怒的男人对峙,被扁得嗷嗷叫也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
青天白日的,庚宝吼得那么凶,她叫得那么凄惨,一墙之隔的庚富夫妻听不下去了。他俩急急忙忙地跑过来,一左一右拖住庚宝说道了他几句。大致和菊凤大妈的意思差不多,无非是女人勤劳温顺,千里迢迢地奔着和你过日子来的,不嫌你穷,还给你生孩子,人家也不容易,你打人实在不对之类的。
换成谁来评理,都是这么一个理儿。可庚宝非但不理解哥哥嫂嫂的良苦用心,反而和哥哥嫂子“戆”上了:“你们的胳膊肘尽往外拐呀,怎么向着外人?”
“外人”的梗就这么流传开来了。后来,村里的人隔三岔五便能看到庚宝老婆蓬着头、有气无力地坐在村子东首山脚下的田坎边,眼睛红红的。她在这里举目无亲,被庚宝捶痛了连个诉苦的地儿都没有。她就那样默默地、默默地坐着,直坐到天黑透了,才耷拉着脑袋慢慢地往家里挪。村路两旁的路灯幽幽的,把她的影子拉成长长窄窄的一条。
庚宝的儿子进了镇小读书后,庚宝的老婆离家了。确切地讲,她起初还不算出逃,只是托人在邻镇寻得一份保姆的工作,照顾一位高龄的老太太。她做事本分,话又不多,雇主一家颇为器重她。她长期待在雇主家中,但还是记挂着儿子,偶尔带点牛奶、饼干之类的零食匆匆忙忙地回一趟家,凳子都没坐热,就走了。
离开了庚宝的她与先前判若两人。之前,她浑圆油腻,体形类似一只水桶;如今,她苗条清爽,而且因为不再风吹日晒地下地劳作,她的皮肤明显白了、细腻了,头发在脑后梳成一束马尾,衣着大方得体。她斜挎着一只黑包来菜市场转悠了一圈,客客气气地和早前一起摆过摊的人打招呼。几乎每一个人在见到她的瞬间都会眼前一亮,情不自禁地夸她漂亮。
老婆不在家,庚宝的日子就不那么像日子了。首先卖菜的收入大打折扣。他虽说是个地道的农民,偏偏打理不出好品相的蔬菜。哪怕是最不讲究的韭菜,也给他弄得蔫头蔫脑的,摊在地上半天,乏人问津。再一个是儿子的问题:小男孩贪玩、淘气、不爱上学。庚宝的儿子个子不高,自上而下浑圆一体,像个打足了气的轮胎内带,紧绷绷的。与同龄的孩子相比,他至少胖了两个号,身上脏兮兮的,校服的袖口、领口黑得发亮。星期天,儿子不上课,一大早就跟着庚宝来街上卖菜,爷儿俩并排坐在马路牙子上,一人一套烧饼油条当早饭。
庚宝说儿子是吃胖的——偷吃。他两只手虚空比画了一个圆给我看,说:“喏!这么大的高压锅,我煮了小半锅红烧肉,藏在碗橱最上层,他半天就给我偷吃光了,连肉汤都没剩一口。”
他的喉咙声响响的,完全不考虑大庭广众之下一个“偷”字会不会令自己的孩子难堪。而那个一直把手揣在兜里的小男孩似乎并不在意父亲的抱怨,嘴角泛着一丝怪笑,若无其事地晃着架在马路牙子上的右腿。
我问庚宝:“你怎么不去把老婆找回来?”
“去过了,她不理我。”
“你是怎么跟她讲的?”
“怎么讲?有什么好讲的?”庚宝振振有词,“我就问她,孩子生在这里她还管不管了?要是不想管,得按月给我出一笔抚养费,我一个人养不起这么一个会吃的孩子!”
我一时语塞,竟然没办法接上他的话。看来他被众口一词地定性为“戆头”,绝对是有道理的。
抚养费事件直接断掉了庚宝的后路,老婆横下心来和他断了联系。手机打不通,人找不到,也不再回家看儿子了。那一阵子,庚宝过得惶惶不安。
比被降格为老光棍更叫他焦心的是,在“五水共治”净化环境的一纸红头文件前,他的羊群保不住了!
庚宝没有傍身的手艺,他娘做小生意时,他闷着脑袋打打下手,没学到实质性的本事。第三任老婆一进他家的门马上做了他的军师,他似乎也不曾费什么心,只管一天到晚太太平平地挥着赶羊鞭。后来老婆跑了,羊群仍在,好歹是个正经行当,保证了他最基本的生活需要。村里按照市价等价交换,庚宝包不吃亏,可这是最后一次买卖,钞票一拿到手,就代表着他失业了。
失了业的庚宝碰到我依旧会端着笑脸讲好话。原先,他的好话是为在我家门口乱拉屎的羊群打掩护;眼下,他的好话是指望我帮他拉拢顾客。他家的一个亲戚怕他坐吃山空,想办法给他拉来一大车库存的鞋子,不用本钱,卖了再结账,卖不完的,人家照单全收。
这是无本起利的美事,庚宝干得很积极,早上五点多就拉着满三轮车的鞋子来菜市场抢地方,他有时摆在我的旁边,有时摆在我的斜对面。他卖鞋子和卖羊肉没什么两样,只差在额头上挂出“唯我独尊”的条幅了。一上午,他的口水、唾沫把衣襟都打湿了,也无济于事,开张与否,全凭运气。我不喜欢他的做派,又忍不住出手帮他。我在菜市场混了十多年,大部分人和我比较熟,只要我有心推介,庚宝的生意基本就成了。在我帮他卖掉了几双鞋子后,庚宝对我的态度明显谦恭了许多。
暑假里,他的儿子跟着来菜市场,又胖了。下巴上的肉厚嘟嘟地堆成两层。他的屁股坐不住,一会儿跑到东,一会儿跑到西,蚂蚱一样地蹦跶着。庚宝对儿子那是风一阵雨一阵的。鞋子卖掉几双了,心情大好,就慈眉善目;坐半天,鞋子无人问津,儿子刚好闹腾了几下,那他一准儿雷霆突变。
我好心地劝他:“庚宝,孩子大了,有什么事你回家了可以说道他,尽量别在公共场合打击他的自尊心。”
我的话庚宝听不进去,他翻脸比翻书还要快:“我就这样,怎么啦?要你来多事!”
他的儿子坐在水泥地上,小拳头捏得紧紧的,眼睛里似乎有东西一闪而过。私下里,我和庚宝的儿子聊过天。这个十二岁的孩子非常纠结,既想谅解爸爸的暴躁,又不甘于被爸爸暴躁地对待。孩子说,爸爸把妈妈打走了,妈妈不会回家了。爸爸骂他是家常便饭,打他,也好多次了。孩子还说,他希望自己快快长大,长大了就能为妈妈报仇。
虽说童言无忌,可“报仇”这两个字,不免叫人心里一惊。
过了几天,庚宝来菜市场了,走路的姿势别别扭扭。他托着自己的后腰,眉头皱得像只沙皮狗,说:“三三,我的腰动不了啦。”
我面无表情:“干活闪了腰?”
“是我儿子打的。”
“孩子为什么要打你呢?”
“我先打他的,我也没怎么用力呀,就是掴了他两巴掌。没想到,他捡起一根粗柴棒绕到我背后,趁我不注意,狠狠地敲在了我腰上。我都疼了一天一夜了,还不能转身。啊哟——你说,我怎么养了这么一个烂坯子!”
我说:“你别忙着骂孩子了,赶紧去医院检查一下,看有没有内伤吧!”
快中午了,他从医院返回,右手拿着装X光片的大袋子,左手拿着一包药,沿途广而告之,喉咙山响,如凯旋的将军般高调:“肋骨裂开三根,我儿子打的。”
嗐!这戆头,他是不怕别人知道呢,还是怕别人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