鲫鱼
黄朝奉家住在冒园小学旁边。
冒园小学坐北向南,面积不算大,但方圆十来里内几个村庄的小孩子都要来这儿上学。一到五年级,每个年级两个班,每个班二十来个学生。走进两扇刷着银色油漆的大格栅门,一年级到三年级的教室在第一排,左右各三间红砖瓦房,中间一条六七米宽的通道。顺着通道向后走,学校的主体结构一目了然。西北角落的卫生间掩映在一行粗壮茂盛的银杏树下,操场中央有一座离地面约半米高的升旗台,台上矗立着高高的国旗杆,旗杆顶端挂一面崭新的五星红旗。东边围墙脚下是宽宽的一溜儿被细密的麦冬草围住了的小花圃——花圃中的美人蕉、鸡冠花、月季、一丈红、凤仙花、万年青、芍药和桂花错落有致。它们在不同的季节次第开放,为简洁朴素的校园增添了几多颜色。
后排拢共七间房子。
西首第一间是宿舍,实际上,宿舍并没有真正住过人,那张涂成黄色的单人木床也一直空着。
东首第一间是厨房。厨房里的陈设简单,一张桌子,一口碗柜,十只热水瓶,独眼大灶上架着一口十二印的铁锅。铁锅一年到头烧开水居多。老师们讲课离不开茶水润喉。星期一到星期六,第一个出现在冒园小学校园里的总是个子矮矮、戴着黑框眼镜的张校长。张校长到校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钻进厨房生火烧开水,把十只热水瓶全部灌满,靠墙排列整齐。没有特殊情况,学校的厨房从不开伙。全校师生的家都散在周边村庄,中午放学,学生们一窝蜂地冲出校门,在村路你追我赶。老师们则以自行车代步,统统归家吃饭。
四年级、五年级各占据两间教室。最中间的也是面积最大的一间,是老师们公用的办公室。学校里的老师个个是多面手,语文、数学、音乐、美术、自然、体育,随便哪一门课,他们都会教,而且都教得很认真、很好。上午还站在二年级讲台前的老师,下午说不定就带着四年级的学生上体育课了:做广播操、跑步、立定跳远……
办公室朝南的墙上挂着一只奶白色的圆形石英钟。每天傍晚,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老师一定不忘取下石英钟,咔嗒咔嗒地拧足发条,顺手再挂回去。第二天清早,张校长来了,照旧要饱饱地给它上一通发条。办公室的屋檐下悬着一只黄铜的大铃铛,铃铛中心飘下一根墨绿色的尼龙绳。上午,除去早读,有四节课;下午,三节课之后有个短短的自修。一节课的时长是四十五分钟,学校没有专门打铃的人,未排得上课程的老师坐在办公室里备课,不时仰起脖子瞧瞧墙壁上的石英钟。看到该下课了,他赶紧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迈出办公室,几步走到铜铃铛下面,伸手揪住那根尼龙绳子,用力地甩动几下:铛、铛、铛……
铜铃铛的声浑厚悠长、余音袅袅。接着,穿得花花绿绿的孩子们就从各自的教室里拥了出来,羊群似的散向校园的各个角落,有去卫生间的,也有丢沙包的、踢毽子的、抓螺蛳壳的、挨着讲悄悄话的、追逐嬉戏的、趴在花圃边上观察小蚂蚁觅食的。
课间休息时间仅十五分钟,照例是一串“铛铛铛”的提示。朱洪武扫地——各登原位。之前还人声鼎沸的操场顿时空荡荡了,只有整齐划一的朗读声从某间教室里飘出来,水一样地溢出学校矮矮的围墙,流进正在家中干活的黄朝奉耳朵里。
紧靠着冒园小学左侧围墙边上的前后两排青砖瓦屋就是黄朝奉的家。
黄家的人很少,一共四个。黄朝奉的父亲在乡里的“小猪栏”(统一买卖猪仔的场所)当现金会计,固定的交易日去上班,不上班时则在家务农以及来料加工脆饼。
脆饼是此处的一种零食,做法不复杂。定量(十斤或二十斤)的面粉按照配比添加红(白)糖、大豆油、鸡蛋,揉搓成一整块大面团后适温发酵几个小时,再把松软光滑的面团均匀分割成巴掌大小的面剂子,用擀面锤反复施力于面剂子,将它们挤压结实,折叠成长十五厘米、宽十厘米、厚一厘米左右的面饼。定了形的面饼整整齐齐地贴在木炭烤炉的四壁。微火烤至饼面焦黄,就算大功告成。出了炉的脆饼摊开凉透,装进不透气的塑料袋里保存,能几个月不变质。收收种种的农忙季节,农人们在地里从早到晚地耗费气力,容易饿得眼冒金星,备两只又香又甜的脆饼充充饥,顶好不过。
脆饼不仅可以作为干粮,还能在送给产妇的“月子礼”中占一席之位。乡下人的“月子礼”很实惠,两瓶麦乳精、两斤红糖、二十只鸡蛋、四十只脆饼。为了保证产妇有充足的奶水,一日三餐之外还要另外加餐,滚烫的红糖蛋茶泡脆饼,方便营养。
加工一炉(五十只)脆饼的工钱是五块。黄朝奉的父亲是主力,黄朝奉的母亲料理完七七八八的家务就来搭把手,只要有上门的生意,两个人下午半天能合作两炉。村西代销点的火柴五分一盒,糯米陈酒一块七一瓶,三天两头有十块钱稳稳地收进口袋里,还是挺让人高兴的。
黄朝奉有个大他两岁的姐姐,在十五公里外的双河镇读高中。路远,高中的功课又紧张,姐姐一个月才回来一趟。姐姐用功,学习成绩通常在班级前三名,父母亲担心学校食堂的油水不足,女儿下晚自修后要挨饿,每隔十天就让黄朝奉去双河镇高中给姐姐送点吃的:煮鸡蛋、炒花生、脆饼、油炸馒头片,气温不高时,还有一蓝花碗扎扎实实的咸菜干煮肉。黄朝奉吃罢早饭后骑脚踏车出发,一路不疾不徐,到双河高中时正好上午课结束,托了传达室的老师傅把姐姐叫出来拿好一应东西,再慢悠悠地返回。
初中毕业后,黄朝奉没有继续升学。他当然晓得读书的重要性,唯有读书,才能跳出农门嘛,可他属于无论怎么努力也不出成绩的一类学生。别人小升初五年,他六年——父亲怕他跟不上初中的课业,给张校长的老婆义务加工了三炉脆饼,换他在五年级的教室多坐了一年。
就那么一年,他有了第二个绰号:留级佬。
黄朝奉的第一个绰号叫“喜喜儿”,这绰号是三年级时同班同学胡刘妹率先叫开的。
喜喜儿是个什么东西呢?
是蜘蛛。当地人把蜘蛛叫作喜喜儿。
为什么胡刘妹给黄朝奉取这么一个绰号呢?
这中间别有一番深意。
黄朝奉幼时走路异于常人,两只脚尖向内,脚后跟撇开,呈明显的八字形,医学上把这种步态称为“内八字脚”。乡下人嫌这名字拗口,直接说成“八脚”。黄朝奉是八脚,喜喜儿有八只脚,这么一来,二者之间似乎就有了共性。别看胡刘妹个子矮矮的,鬼点子却不少,眼珠子一转一个主意。“喜喜儿”自她脱口而出后,就像牛皮糖那样牢牢地黏上了黄朝奉,甩也甩不掉。冒园小学的同学到了乡里的初中,有的还和黄朝奉分在同一个班级,旧同学的嘴巴不严实,说话大大咧咧,没过几天,“喜喜儿”三个字又在新的环境下传开了。
三年初中,黄朝奉最抗拒的就是体育课。体育老师刚刚从体校分配过来,年轻、富有朝气、干劲儿十足。体育课的热身运动往往是围着大操场跑三圈。三圈将近一千米,这对其他同学来说真不算什么,但黄朝奉的内八字脚跑步绝对够呛。往往别的同学早在树荫下休息了,他才磕磕绊绊地跑了半数。
那个时刻,不管有多难堪,他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和摇摇晃晃的身影都一丝不差地落在全班同学的耳里、眼里。
中考结束,黄朝奉把书包往厢房的角落里一撂,说什么都不愿意继续往上读了。好歹有个出色的女儿衬着,黄朝奉的父母生了几天闷气,又想通了。牛不喝水强按头,费力不讨好。既然儿子的心思不在学业上,就是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也是白搭。老话讲:“灾荒年饿不死手艺人。”男孩子只要勤俭肯吃苦,有一技傍身,将来的日子未必会差到哪里去。
师傅现成的,就在家里坐着。黄朝奉心甘情愿地系上围裙做了父亲的徒弟,学做脆饼。做手艺,练的不过是个手熟,熟能生巧。渐渐地,母亲竟不用来案板前帮忙了,黄朝奉一个人就能轻轻松松地干完两个人的活计。过了两三个月,黄朝奉和父亲商量,说要在家门口开烧饼店。烤炉有,工具有,做烧饼和做脆饼的区别不大,技术上没有问题。这是其一。其二,附近几个村庄都没有烧饼店,村民们要吃烧饼还得赶十来里路去乡里的集市。只要烘烧饼的葱香味儿一飘出去,再加上来做脆饼的人口口相传,不愁没人知道有了家新开张的烧饼店。况且,黄家与冒园小学毗邻,即便村民们自个儿不舍得花钱买烧饼,总不忍心小孩子瞅着烧饼流口水吧。
一毛二一只的烧饼,酥松香脆,上半年是小葱猪油馅或韭菜猪油馅,天气转凉后就变成了萝卜丝猪油馅和荠菜猪油馅。黄朝奉的预想是对的,烧饼店甫一开张,光是近在咫尺的冒园小学师生的生意,就够他忙的了。来买烧饼的孩子都叫黄朝奉“哥哥”,曾经教过他的小学老师亲亲热热地喊他一声“朝奉”,上门加工脆饼的则客客气气地称呼他“小师傅”。
“喜喜儿”三个字几乎被黄朝奉忘记了。
加工脆饼有旺季淡季。淡季时,黄朝奉忙完上午的烧饼炉子,下午就是自由支配的闲暇时间。他虽然才脱下了初中的校服,身上却少了青春少年该有的莽撞与天真。取而代之的,是与他这个年龄不太相符的沉默老成。他的身高不足一米七,四方圆脸,眉毛浓浓的,眼睛不大,但睫毛长而密。他的话很少,也没见他有走得很近的朋友。
除了干活,黄朝奉最喜欢两件事:吹口琴和钓鱼。他有一只国光牌口琴。口琴是从乡供销社买来的,说明书里有详细的教程和简谱,多看几遍,不难吹出像模像样的曲子。黄家的两排瓦屋中间有一个长方形的天井,前排的三间依次是黄朝奉父母的睡房、烧(脆)饼铺子、厨房。黄朝奉睡在后面一排瓦屋的西边一间。屋后有一片竹林,竹林下是一条清澈的河流。黄朝奉不干活时就去竹林边吹吹口琴,吹《友谊地久天长》《雪绒花》《送别》和《南泥湾》。他眯着眼睛,忘情地吹呀吹,肩膀随着乐曲的节奏微微耸动。风摇动竹枝,竹叶沙沙作响,一群麻雀欢快地从河对岸飞了过来,棋子一样落在竹枝上,歪着小脑袋,一反常态地收起叽叽喳喳,像是也陶醉在黄朝奉优美的独奏里。
黄朝奉的钓鱼竿是自己亲手做的,用缝衣针烧红拗出的鱼钩,一小节一小节呈米粒状的浮子是大白鹅的毛羽。他不怎么爱吃鱼,但很喜欢钓鱼,尤其是钓鲫鱼。钓鱼讲究风向,“天刮西南风,气死老渔翁”,西风、南风,都不太适合下竿。春季,鲫鱼上来晒影,几捧香喷喷的烧饼屑子打窝引来鱼群,红蚯蚓做饵,收获还是大大的。
做烧饼、加工脆饼、去竹林边吹口琴、钓鱼、给姐姐送吃食,这是黄朝奉常做的几件事。
有一天午后,黄朝奉在天井里劈柴,围墙的另一边忽然响起了一阵阵欢快的笑声。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他凑到学校围墙上的一只拳头大的破洞前向操场上窥探了几眼。原来是低年级的小朋友在上体育课,一个扎着马尾辫、穿着红毛衣的女老师正带领着学生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
这个游戏黄朝奉在冒园小学读书时也玩过,老师总把他安排在队伍的最后面吊尾巴。他的步伐不灵活,跑又跑不快,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就已经被“老鹰”一把抓住了,所以,黄朝奉一直认为这个游戏不好玩,想不通那些孩子为什么会笑得那么大声。还有那个当“母鸡”的女老师,他听到学生喊她肖老师,二十出头的样子,是没有见过的一张陌生面孔,笑得那么灿烂,大概是新来的吧。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肖老师领了一个黑瘦的孩子来买烧饼。黄朝奉闷着脑袋干活,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着,听母亲热情地和肖老师说话。
那个瘦巴巴的孩子是冒园小学南边村子里的,天生兔唇,家里出了名的穷,父亲早逝,母亲扔下他改嫁了他乡。他和年迈的爷爷奶奶一起过,饱一餐饥一餐的,个子明显矮于同龄人。他常常赶早来“视察”一圈黄朝奉家的烧饼摊,远远地站着,手指含在嘴里,一条浑浊的黄龙鼻涕被他吸溜得神出鬼没,眼睛晶晶亮。四下无人时,黄朝奉不忍心他老是呆呆地杵着,招招手,示意他上前来拿一只烧饼。
碗口大的一只葱油烧饼,他没几口就吞下了肚。
肖老师果然是新来的实习老师,名字叫肖茹。自打她来冒园小学后,兔唇的男孩就不来黄朝奉家“视察”了。肖老师来买烧饼,总是买两个。肖老师不来,就让兔唇的小男孩拿着钱来,也买两个。那两个烧饼,黄朝奉做得极为用心,多放了葱花、猪油,饼面上多撒了一半的芝麻。
兔唇的小男孩不叫肖茹“肖老师”,而是叫“茹老师”。
黄朝奉也觉得,“茹老师”要比“肖老师”好听。
原先,无论围墙那边的校园里多闹腾,黄朝奉都不关心。现在,只要听到体育课的口哨声,他就要放下手中正在做的事去墙洞边看看。如果是茹老师的体育课,他正好能劈一堆柴。晚上,黄朝奉去竹林边吹口琴,无意间发现冒园小学那间闲置的宿舍亮起了灯。
茹老师的家在双河镇,来来去去很不方便,张校长就安排茹老师住在学校。
月色如水,黄朝奉对着漫天的星子吹起口琴,吹的是新学的《茉莉花》。露水落下来了,肩膀上湿湿的。他想,茹老师真是个好女孩,美丽、善良。他吹了一遍又一遍,一边吹,一边想:不知道宿舍里的茹老师能不能听到自己的口琴声。
星期一到星期五,茹老师都住校。星期六下午,张校长不排她的课,她就早早推着自行车出校门了。
天黑下来后,黄朝奉穿过竹林,从冒园小学西边的围墙上跳进去。空无一人的校园里,黄朝奉走上升旗台,想象着自己重新回到了童年,正站在旗杆下仰望国旗。他跳上花圃窄窄的水泥台子,从南踱到北,再从北踱到南,假装脚底下是一座独木桥。他甚至还壮起胆子去扯了一下铜铃铛,不过是轻轻的一小下,就把他吓得东张西望,好像张校长随时都会从校外冲进来拧住他的耳朵似的。
茹老师的宿舍门上着锁,里面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
黄朝奉翻出校园之前,都会在茹老师的窗台上留下点东西。有时候是一把大白兔奶糖,有时候是两只“一线红”的桃子,有时候是一牛皮纸信封的炒豆子,有时候是一只黄澄澄的、只能闻香味儿的香橼。临近立夏,是一小把养在墨水瓶里的、含苞欲放的木香花。
茹老师星期天的傍晚来学校,一眼就看到了窗台上的那些东西。她很高兴,也很感动。她刚刚从师范学校毕业,一年的实习期。她想,冒园小学的孩子们也太可爱了,每个星期都精心地给老师准备了小礼物。
茹老师的心里暖暖的,她的笑容更真诚了,备课、上课更认真了。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茹老师的实习期就结束了,学校师生举行了隆重的欢送仪式。那天,黄朝奉好巧不巧要去双河高中给姐姐送吃食。茹老师的行李有点多,自行车后座绑得满满的,还多出了一个大包。
黄朝奉帮茹老师捎了那个大包,一直送到茹老师家大门口。茹老师客气地邀请他去屋里喝口水,尽管他很想到院子里去看看,但还是腼腆地摆摆手。
两百多个师生的冒园小学还是那么生气勃勃。偶尔,黄朝奉在听到体育课的口哨声时会发一会儿愣。学生还是那些学生,操场还是那个操场。然而,没有了茹老师,操场上一下子就少了很多东西。
黄朝奉特别喜欢在月光下吹口琴,吹来吹去的,都是一首《茉莉花》。
腊月二十三,双河高中终于放寒假了,父亲让黄朝奉去接姐姐回家。那天早上,黄朝奉天蒙蒙亮就起床了。前一天,他在屋后的河里钓到了八条半斤重的大鲫鱼,用塑料桶养着,打算带去双河镇送给茹老师。
出了家门,黄朝奉七七八八思量了一路:自己身上的这一套夹克衫是否得体?见了茹老师,第一句话说什么为佳呢?要不要告诉茹老师,那个兔唇的男孩已经做过了一次唇部修复手术?如果茹老师问起学校里的现状,他应该先从哪里说起?关键是桶里的这几条鲫鱼,怎样才能大大方方地送出去?这么说吧——快过年了,我在河里钓了很多鱼,顺便给茹老师家带了一些。或者这么说吧,茹老师,好久没见你了,今天我来学校接姐姐,所以就来看看你,你还好吗?
在茹老师家院门外站定后,黄朝奉的心里虚虚的。他按捺住胸中的慌乱,鼓足了勇气去敲门,一下、两下、三下,院子里没有响起期望中的脚步声,院子里的狗却激烈地嘶吼起来。有个抱着孩子的大婶从隔壁大门里探出头,问黄朝奉:“你找谁?”
黄朝奉红着脸,小声地应了一句:“我找茹老师。”
“茹老师?哪个茹老师?”
“哦,是肖茹老师。”
“肖茹一家走亲戚去了,明天才回转。”
狗凶狠的吠声塞满了耳朵。黄朝奉悄悄地吐了一口长气,分不清是庆幸,还是失落。他调转车头,逃也似的骑到双河高中的传达室,把湿漉漉的水桶递给了传达室的老师傅。他说,大爷,老是麻烦您跑腿,快过年了,给您带了几条鱼。
接了姐姐回家,父亲已经和好了村民送来加工脆饼的二十斤面粉。母亲在灶台上炒着香喷喷的萝卜肉片,说是要好好地犒劳一下辛苦读书的女儿。黄朝奉脱下崭新的夹克衫,换上沾满面粉的蓝大褂,在父亲对面坐下,开始擀面团。这样的活儿他做过数千遍了,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擀得漂漂亮亮,可这会儿,他的擀面锤子似乎老是落错地方。
父亲狐疑地看了儿子一眼,问:“朝奉,你怎么了?路上受凉了?”
“没有,没有。”黄朝奉忙不迭地应了两声,揉了揉眼睛,用力地擀起面团来。擀面的木锤子一下一下地敲在木案板上:叮、咣,叮、咣,叮叮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