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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胜

从得胜二十三岁起,他妈就开始四处托人,张罗着给得胜说亲。

不是得胜妈心急,而是她精明,有着不同于一般乡下妇女的前瞻性。搁在她年轻那会儿,跳出“农门”的年轻人数量有限,男女比例相当,大家的文化程度不高,心气儿也不高,男人只要不瘸不癞不傻,头顶三片瓦,好好歹歹都能成个家。以她自己为例,高小毕业后,烧饭洗衣打猪草,上山砍柴,下地务农,热得头晕眼花的大六月,还要跟在父亲的平板大车后面走家串户卖西瓜。她算账快,从不出错。二十岁,村西头人家的小儿子爱慕她,请了大队书记上门来提亲。对方家境一般,往上扒三代都是货真价实的泥腿子。家里兄弟俩,只有三间老瓦房,几块薄地。那男孩清瘦单薄,个子也只比她高了半头。她心里是嫌弃的,奈何父母亲准了口。

老话讲:会拣,拣儿郎;不会拣,拣房档。意思是,找对象,别看重身外之物,最主要的是人品。

父母审人的眼光确实准。她的对象小巧归小巧,可忠厚勤劳,什么农活都上得了手。对象家发了八十元的彩礼,剪了一块的确良,一块蓝哔叽,称了四斤腈纶毛线。新房是一间养过猪的柴房,对象把漏雨的屋顶掀去,四面的墙壁翻翻高,重新做了上盖。吃的水要清早从山脚下的泉眼挑回来,囤在大缸里。没拉电线前,每晚点油灯。窗户蒙着破塑料纸,豆大的灯芯被夜风吹得前仰后合。那么紧紧巴巴的日子,夫妻俩过得有滋有味。

现而今的农村条件好了,不遭罪了,年轻人反而留不住,鱼儿一样,成群向外游。别说一板一眼地抡起锄头面朝黄土背朝天,就是原先庄稼人一心想学的木匠、瓦匠、篾匠、雕花匠、漆匠之类的手艺,老师傅也根本招不到徒弟。谁愿意学这些个呢?倒贴都不干!老百姓希望自家的娃能出人头地,孩子们也决计看不上此类等同于“农民工”的身份。

这地方有个词叫“出山”。什么是出山?在城市里扎下了根,有光鲜体面的工作,房车齐全的,就算出山。农家娃要出山,唯读书一条路。成绩拔尖的,铆足了劲儿往上读,读得出神入化,离出山便不远了。成绩不行的,爹妈勒紧裤腰带,也得将孩子送出去读书,上职高,或者花点钱,进“3+2”的中专院校。反正,无论天赋异禀的还是天资一般的,都先通过上学这个途径走出了生他养他的农村。毕业了,凭本事走向社会岗位,在慢慢地领略了城市的五彩霓虹后,很少有青年人会重返农村。尤其女孩子,在哪里工作,就在哪里扎根。跨县,跨省,乃至跨国,屡见不鲜。

少了年轻人的活力加持,乡村变得黯淡、疲软。平日路上走的,多是些中老年人。只有过年过节,集市上才会呼啦啦地冒出一批朝气蓬勃的面孔,那是飞在外面的孩子借着假期探亲解闷儿来了。

青壮年外流,一方面加速了乡村的空心化,另一方面,部分因为特殊原因留守农村的男青年的终身大事,成了难题。就说得胜吧,市区三年职高,学的是电气焊,本想就地谋一份工作,可他妈突然查出来乳腺肿瘤,做了切除手术,化疗、放疗、喝中药,苦累不起了。他爸承包了近十亩的山林,栽果树,养蛋鸡,一天到晚有干不完的活儿。得胜权衡了一番:留在外面,担子全压在他爸肩上(得胜爸血糖也高,靠吃药压着);返村,他爸有了帮手,他妈可以安心休养。

貌似可以选,其实没得选。

得胜的长相和秉性随他爸,站在人堆里虽不显眼,但为人踏实。他在镇上租了间门面,开了电气焊的铺子。生意忙,起早贪黑地做生意;生意闲,不必他妈点拨,主动上自家的承包山干活。

果树的收益在秋季,鸡群侍弄得好,常年有进账。眼瞅着光景一天天地好了起来,得胜妈数数积蓄,又催促得胜爸到信用社贷了一笔款盖二层小楼。

得胜大了,该准备准备了。鸟儿求偶还要垒个窝呢,没有像样的房子,怎么体现出娶媳妇的诚意?

得胜爸怪妻子劳心,说:“得胜刚跨出校园两三年呢,急个啥!”

得胜妈翻了翻白眼:“你懂个屁!”

她想得周全,家道要门当户对,人要半斤八两。学历高的姑娘肯定不考虑得胜;在外工作的,轮不上得胜。这两种之外,还讲究人挑我和我挑人,乡村可供得胜选择的女孩少之又少。况且得胜内向,肚子里没花花肠子,只顾埋头挣钱,鲜有时间闲逛,长期接触的不是中年人,就是中老年人,压根儿碰不上适龄女孩。要是她这个当妈的再不广撒网,多敛鱼,谁家的大姑娘会自个儿送上门来?

也许月下老人被得胜妈的诚心感动。得胜二十六岁那年,有个远房姨妈终于为得胜牵来了姻缘的红线。对方家在十几公里外的村庄,父母种地打工兼顾,有两个女儿,相差四岁。因为没有儿子的缘故,父母生怕养老无望,一心把俩姑娘拴在身边。大的叫桂桂,职高毕业后在镇上的家家福超市当收银员;小的叫珍珍,读完两年制大专,去了镇工业园区一家电子厂做月薪三千的文员。

远房姨妈原本给得胜介绍的是珍珍,珍珍长得秀气,长发齐腰,身姿婀娜,小得胜三岁。然而见面后,得胜偏偏相中了陪妹妹同来的桂桂。

得胜妈纳闷儿得很,儿子怎么中意一个比自己大一岁的姑娘?她听介绍人提过,桂桂的左手大拇指边上还长了一根短短的畸形手指,是个“六指”。

得胜说:“我瞧见她的六指了,又不影响过日子。桂桂稳重,不像她妹妹,走路蹦蹦跳跳,一张嘴叽叽喳喳的。”

既然得胜喜欢,他妈也不好说什么。介绍人传了话,双方通过气,桂桂父母自是求之不得。两个年轻人处了几个月,一切顺风顺水。当年的十月订婚,次年二月办的婚事。尽管花费不菲,累得人仰马翻,但把桂桂迎进家门的那一天,一向重度失眠的得胜妈破天荒地一觉睡到大天亮。

进了婆家的门,桂桂辞了超市的工作。一家四口人,三个不得闲。得胜的忙碌不细讲了;得胜爸要么上山劳作,要么在菜市场上卖活鸡;得胜妈专管一样:卖鸡蛋。她家的鸡不喂饲料,满山撒欢,啄虫子,吃野草,下的蛋又大又好。得胜妈卖了好些年的鸡蛋,攒下一批老客户。有几回,她去医院检查身体,换桂桂上阵,却卖不动。世风日下,假货盛行,老顾客不认新面孔,任凭桂桂怎么解释,都满脸狐疑。桂桂碰了几鼻子灰,索性安心在家。得胜每个月给她拨一千元的零花钱,她管一日三餐、洗洗涮涮、打扫庭院。她在娘家做熟了,到夫家,就是换了个地点干家务,并不觉得委屈。一家人相处得还算和气。美中不足的是,得胜妈嘴碎,管闲账。桂桂买点消闲的零食,多置办几件衣服,她瞧在眼里了,少不得絮絮叨叨。她是困难日子里拱出来的人,把钱看得重。

婆婆多管,桂桂感到郁闷,她当面不顶撞,转头把仇记在得胜头上。晚上睡觉,背对着得胜,被子裹得紧紧的。吃饭桌上,桂桂眼见公公的酒喝得差不多了,马上起身去给公公盛饭。得胜的饭碗见底了,她晓得他饭量大,餐餐要吃第二碗,却也决不帮他添饭。

女儿呱呱落地后,婆婆公公疼爱孙女是不假,苦于生计,抱的次数屈指可数。桂桂忙了家务忙孩子,难得轻松片刻。想想自己年纪轻轻,整日被琐事缠得迈不开步子,她不禁萌生了外出找工作的念头。

得胜爸暗觉不妙,他借着政策的东风扩张了几亩山林,又加养了几百只鸡。工作量增加了,人手不够,隔三岔五得请小工。请小工要管中午、晚上两顿饭,菜是菜,汤是汤,怠慢不得。这拉拉杂杂一摊子的事,要是桂桂执意去早出晚归地上班,不光孩子没人带,家里几个人也都吃不上现成的热饭热菜了。

为了稳住桂桂,得胜爸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四个人面对面说开了,得胜爸一年到头卖水果和活鸡,现钱归他拿,微信和支付宝的收款归得胜。得胜妈长期卖鸡蛋,现钱归她收,微信和支付宝的收款码吊牌是桂桂的。眼下用微信、支付宝付钱的人越来越多,得胜妈又会做生意,现金之外,每天至少有百十来块钱打到了桂桂手机上。这样一来,等于是公公婆婆给儿子媳妇发工资,桂桂也就不提出去上班的事了。

儿子媳妇的收款码正式启用,得胜爸和得胜妈的态度还是不同的。得胜爸那边,多少钱进了得胜的银行卡,他都无所谓。反正就这么一个儿子,肥水不流外人田。得胜妈究竟是个女人,想法多多,怕桂桂大手大脚,更怕桂桂拿钱去贴娘家。

桂桂娘家近两年不大太平,桂桂爸得了肺癌,勉强靠靶向药控制住,桂桂妈的腿又意外骨折了。珍珍夫妻方方面面一般,发挥不了多大作用。娘家的处境如此,身为大女儿,桂桂难道忍心坐视不管?

收款码收的钱给了桂桂,不方便再过问,得胜妈表面若无其事,私下里还是准备了一本小册子,每笔收款都清清楚楚在录。有买主称好了鸡蛋,她竭力要求现款,人家实在拿不出现钱,她才从钱包里取出桂桂的收款码。

有顾客不解其意,说:“现钱和二维码不都一样吗?”

她打着哈哈:“现钱嘛,是我的;二维码嘛,钱到我媳妇那儿去了。给了媳妇,我又不好去讨。”

这话被得胜妈扭扭捏捏地重复了多遍,不出意外地传到桂桂耳朵里。桂桂很生气:“哼,说把我当自己的女儿看待,还不是嘴上功夫。”

一天早上,桂桂去菜市场买菜,路过婆婆的摊子。当时婆婆正帮别人称鸡蛋,没注意到她走近了。买主掏出手机打算扫码,得胜妈照例要求人家给现金,强调二维码收进的钱是媳妇的,自己拿不到。

要是桂桂不在场,未必有多戳心,但亲耳听到婆婆的小九九,她恼得菜也不买了,甩打着胳膊,扭头就走。

中午,得胜妈先回家了,厨房里锅不动、瓢不响,桂桂坐在堂屋的椅子上,脸拉得长长的。得胜妈还不晓得自己已经伤了媳妇的心,兀自问:“桂桂,怎么没烧饭呀?”

桂桂直截了当地说:“妈,你今天在街上和人家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既然你这么遭罪,以后把钱通通打到你儿子那里去吧!”

得胜妈脸上挂不住了,支支吾吾:“我……我又没说什么。”

“是,你没说什么,是我不好,不该听见。”桂桂积郁已久的委屈一股脑地涌上喉头,她哽咽着说,“我天天忙里忙外,你却当我外人,处处防我,你以为我傻子吗?”

“谁把你当傻子了,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好。”

“这个家是你们的,不是我的。”

“什么是我们的,不是你的。谁分的?”得胜妈眼圈红红的,“我都癌症了,还在死做活做,我图什么呀!”

…………

两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越掰扯越激动,越一步不让。

得胜爸推开大门,婆媳俩正在气头上,理也不理他。“伪军”和“鬼子”,老头儿一个不敢得罪。他蹑手蹑脚地卸下三轮车上的竹筐鸡笼,脚底抹油,逃了。

得胜最后一个到家,他爸蹲在围墙根儿下抽烟,老远望见他的摩托车,一个劲儿地冲他招手。

得胜不解地问:“爸,啥事?”

“啥事?你妈和你媳妇儿闹僵啦……”

“那你还躲着,不去劝劝。”

“劝,我咋劝!你妈那黏糊糊的脾气,我怎么劝?你媳妇儿轮不上我说道呀!”

“嗐!”得胜一跺脚,跨进堂屋。

桂桂一手叉腰,频频擦泪。得胜妈靠在沙发边,哭肿的眼睛像烂桃子。得胜黑着脸,一不做,二不休,拎起桌上的热水瓶哐当一声掼到地上,趁他妈和桂桂愣神的瞬间,大喝一声:“有完没完啊!就不怕左右邻居看笑话!争什么争?这个家要不是我跟我爸撑着,你们两个木头喝西北风去!”

得胜快三十岁了,得胜妈第一次看到儿子光火。

桂桂也发了怵,嫁给得胜这几年,她竟没料到得胜还有脾气。

吵架草草收场。

得胜妈顺势托住脑壳子,连说头晕,躲进自己房里。

女儿刚睡醒,在楼上哇哇地哭。桂桂噘着嘴,一言不发地推起车走了。

得胜没拦她。妻子一样东西没拿,跑不远,准是回娘家。

得胜爷儿仨,就着一碟榨菜丝,人手一碗白开水泡冷饭。

第二天,得胜妈没法去街上卖鸡蛋了。桂桂不在,孙女撒不了手。小孩子淘气,跑东颠西,一刻不停,她被闹腾得一个头两个大,孙女还奶声奶气地催她讲小兔子乖乖,讲小猪佩奇。她会讲个甚?绞尽脑汁地鬼扯。十点多,得胜爸的电话来了,说有客户定了一百只鸡,要装箱,他一个人来不及,请了小工,让得胜妈赶紧煮中饭。

得胜妈没好气地喊回去:“我只有两只手,抱着孩子呢,你们去买快餐吧!”

孙女生下来后,几乎都挂在桂桂身上,她想不到小东西这么磨人,咬着后槽牙挨到天快黑,孩子哼哼唧唧向她讨要妈妈。她骗孩子,月亮快出来了,路上有大灰狼大老虎,到哪里去找妈妈?明天妈妈就回来了。

得胜爸把哭哭啼啼的孩子领到超市里去坐摇摇车,家里就剩下得胜娘儿俩。

得胜倒了杯水递到他妈手上,真心诚意地说:“妈,你身体不好,还总为这个家操心,这是儿子的福气。桂桂性子急,可能一时明白不了你的心意,往后一定会懂的。不过,你今天感觉到了,桂桂在,一切井井有条,少了桂桂,饭没人做,孩子没人带,家里没人收拾。别人家的媳妇很少愿意围着灶台打转,桂桂这方面算是体贴的了。反过来讲,桂桂真的不做事,我们也拿她没办法。”

话说到这里,得胜偷瞟了一眼他妈。好!没生气,他继续说:“妈,你娶媳妇进门,是奔着多个亲人,不是为了做仇人。外公在世时,一再把家和万事兴的古训挂嘴边。婆媳不和,咱家能和吗?只有你们俩处好了,儿子夹在中间才不为难,是吧?”

得胜妈抿了一口茶水:“我还不是怕她把钱挪到娘家去。”

“妈,你放一百个心。”得胜拍着胸脯说,“二维码的钱桂桂攒着,我们俩早商量着去城里买房呢。”

得胜妈笑了:“真要买房,我再增援你们一笔。”

妈妈的警报解除了,接下来轮到桂桂了。隔日,得胜买了几样水果、一只大甲鱼,直奔丈母娘家。桂桂不在,丈母娘说她在地里拔菜。得胜和丈母娘拉了一会儿家常,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牛皮纸信封放到丈母娘手上,信封里包着一万块钱。得胜说:“妈,这段时间你和爸身体不好,尽量安心休养,桂桂早该来陪陪你们了。这钱是我和桂桂的心意,你们好加加营养。我虽然没啥大本事,但有我和桂桂一口吃的,绝不会饿到你们。”

得胜的话,有情有理。这世上哪有不巴望着女儿女婿恩爱的丈母娘呢?桂桂妈连忙去屋里找手机,要打电话知会桂桂。得胜拦下了她,推说要回去赶工。临走前,他不经意地告诉了丈母娘,女儿昨晚像是受了风寒,有点感冒了。

前脚,得胜刚到铺子里;后脚,桂桂就慌里慌张追来了。女儿是桂桂的命根子,听说她感冒了,哪里还顾得上赌气。与得胜碰了面,见他似笑非笑,她顿时意识到上了当。

得胜半掩了铺子门,低声说:“桂桂,你别怪我昨天扔热水瓶。你和我妈吵得那么厉害,我谁也不能帮。帮了我妈,你日后难立足;帮了你,寒了我爸妈的心。但凡我站了你们其中一方的队,我们这一家子就裂成两块了。有了裂缝儿,纵然补了,也有一道疤,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还能舒坦吗?我妈本质不坏,上了年纪,唠叨,你尽管把她的话当耳旁风,我理解你。”

桂桂勾着脑袋,一言不发。得胜又一本正经地给她画重点:“你和我妈是利益共同体,只要我妈卖鸡蛋,你在家里就有进账。你撂了挑子,我妈没法儿出摊,钱不进她的口袋,你也没了收入,是不是?”

哼!桂桂鼻孔向天:“你最聪明!”

桂桂绕到集市去买了菜回家。一进门,女儿欢天喜地地扑上来,一把抱住她的腿。在卫生间洗衣服的得胜妈不时探出半个身子,乐呵呵地看着媳妇和孙女亲热。

婆婆择洗好菜,午饭依旧是桂桂烧的,四菜一汤。因为有一大盘香喷喷的葱油花蛤,得胜破天荒地陪他爸喝了一盅二锅头。酒杯离了手,他瞄了一眼电饭锅,还未起身呢,桂桂已盛来一碗冒尖的饭,轻轻递到了他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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