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馄饨

赵晓静是家中的老小,她前面有四个哥哥。在农村,有一帮子哥哥的姑娘总不大会吃亏受累,不光家里的哥哥们自觉让着她,家外的捣蛋鬼们也不敢轻易来招惹她。赵晓静初中毕业后去五金厂学车工,三天还没学满,下颏就被铁末子爆出了血,吓得她再不敢上车床了。赵晓静的娘托邻居做中间人,把女儿送到镇上有名的汪裁缝铺子里当学徒。汪裁缝以严厉出名,徒弟的活计做得不细致,轻则呵斥,重则竹尺敲手指。

赵晓静踩了一星期缝纫机,回家只喊脖子酸眼睛胀,又不愿去了。

做裁缝得有定性,坐得住。赵晓静是个尖屁股。你让她出去跑一天,她不嫌费脚劲儿;你要她成天坐着不挪窝,简直是要了亲命。

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这也干不成,那也不想干,老待在家里不算事哪!正好大嫂子的外甥女在上海某高校教授家做小保姆,教授的同事急需一个照顾老人的帮工,不但包吃包住,工资还比厂里的打工妹高出三百块。

大城市的繁华热闹,赵晓静早想去见识见识了。她在雇主家待了三年,攒下了厚墩墩一笔私房钱,衣锦还乡。村里人问她:“阿静,上海比乡下好,你怎么不在那儿找个对象?”

赵晓静不屑地说:“东家给我介绍过对象了,长得太难看,条件再好,我都不稀罕!”

赵晓静的丈夫钟伟明是她自己相中的。钟伟明中等身材,浓眉大眼,一表人才。美中不足的是家境不好,家里三间低矮的老房子,父亲早逝,母亲身子骨又弱。在同龄人还有福气赖床的时候,钟伟明早就扛着锄头下地了。

婚后第二年,赵晓静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眉眼神似钟伟明。钟伟明很高兴,夫妻俩琴瑟和鸣,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钟伟明勤劳肯吃苦,脑子转得快。他会做饭,烧菜的手艺不输饭店厨师,村里人家有红白喜事都要请他去掌勺。于是他趁势置办了一系列的桌椅餐具,让赵晓静打下手,做起了厨师一条龙服务。那会儿家里的经济大权还掌握在赵晓静手里,忙碌归忙碌,但只要有钞票进口袋,赵晓静就感到快乐无比。

钟伟明的第二个行业是开砖瓦厂。说是砖瓦厂,老板和员工无非还是自家两口子。实在忙不过来了,等着出货,就再请个会脱土坯的师傅突击几天。乡下的规矩:师傅上门要管中午晚上两餐,好酒好菜,另外每天还得额外发一包马马虎虎的香烟。钟伟明一向不抽烟,赵晓静也顺势装糊涂,从来不给师傅准备香烟。饭菜方面,她精打细算,荤腥少,蔬菜多。看着桌上的菜盘子摊得一大圈,吃来吃去不过是些青菜、萝卜、洋芋艿、咸笋。在她家帮过工的几个师傅,给赵晓静的评语一致是:手太紧。

砖瓦厂生意下滑后,钟伟明转行做花木生意,进货出货归他一手操作,赵晓静自然失去了钱款的管控权。起初,钟伟明一心一意钻研生意经,早早晚晚扑在承包的花木地里,尚且太太平平。到了第三年,生意慢慢有了起色,赵晓静却发现了不好的苗头——钟伟明有了情人。这一发现,犹如晴天霹雳。当初钟伟明一穷二白,她心甘情愿和他一起白粥淡饭。如今可倒好,穷人乍富,狗穿皮裤,居然在外面找野女人了!

夫妻俩,一个不依不饶地追问“良心”,一个执迷不悟地追求“爱情”,前前后后闹腾了两年。赵晓静几近崩溃,大把大把掉头发,要靠安定片才能维持浅表睡眠。

为了妹妹的家庭完整,赵晓静的四个哥哥集体出面,和钟伟明交涉多次,红脸白脸齐登场也无济于事。钟伟明铁了心地投奔小他十岁的情妹妹去了。

婚外情这玩意儿就像喝醉酒,飘飘欲仙的劲儿一过,发疯、呕吐、头疼、胃疼的后遗症就浮出水面了。不到两年,钟伟明的钱包被情妹妹掏得一干二净。男人没有钱,还能做座上宾吗?坐坐冷板凳还差不多。再后来,人家连冷板凳都锯断了——情妹妹另攀高枝,伙同下家直接把钟伟明轰出了门。

钟伟明声名狼藉、居无定所,忽然间又感念起糟糠之妻的可贵了。他托人去向赵晓静求和,希望与她破镜重圆。

赵家人都劝赵晓静见好就收:“浪子回头金不换!”“真离婚了,影响不好,连你儿子都被打上了‘单亲家庭’的烙印,将来不容易找对象。”

赵晓静咬咬牙,提出了一个要求:钟伟明可以回家,但必须当着读高中的儿子的面,跪着进来。

表面上看,破碎的家又完整了。赵晓静去逛菜市场,有小贩向她推销四明湖捕来的鱼虾,她往往摇头拒绝:“我老公喜欢吃海鲜,不爱吃这些。”——她买菜,还是习惯性地考虑钟伟明的口味。而钟伟明偏偏相反,对赵晓静的态度冷漠到连旁人都要侧目的地步。

赵晓静嫌厂里上班不自由,买了部脚踏三轮车在市场上卖农副产品。她卖的东西都是自己加工的、山里找来的或自家畈里种出来的。费力气居多,成本有限。春天挖毛笋,剪一些纯天然的野菜:马兰头、胡葱、水芹菜、黄花艾。五一节前后,山脚下有一种叫“个个红”的野果子,酸甜软糯。手脚利落一点,一个早上能摘好几斤。用塑料小篮子分装好,篮口上搭一把翠绿的狼萁叶配色,五十元一篮,很受来小镇旅游的外地年轻人青睐。整个小长假,赵晓静能保证一笔稳稳的进账。夏天,她种玉米、花生、茄子、南瓜、青椒之类的家常蔬菜,也种黑皮山西瓜。山西瓜脆皮、沙瓤、鲜甜汁多,很是抢手。十月份,她捡栗子,摘野生猕猴桃。这两样好东西生长在偏僻的山坳里,想把它们搞到手,既要翻山越岭,还要提防蜇人的大马蜂和蛇。下半年,她养鸡。鸡群长期活动在屋后的竹林里,不喂饲料,只撒点玉米粒。母鸡留着生蛋,公鸡半大时就阉掉。本地人爱吃这种长着母鸡脑袋公鸡尾巴的阉鸡。一只阉鸡正常六七斤,过年那几天,一百八十元一只还供不应求。

为了省钱,赵晓静没在菜市场里租摊位,卖东西都是和管理员打游击,见缝插针地搁在马路边上。钟伟明有时到街上来,都若无其事地从赵晓静面前飘然而过。哪怕和赵晓静直线相撞了,也是昂首挺胸,眼珠子都不转动一下。有一回,赵晓静大概突然思量到什么要紧事,冲着钟伟明的背影连喊了好几声:“伟明、伟明、伟明……”

至多十米的距离,钟伟明不可能听不到,但硬是没回头。他两手插在兜里,自顾自地走远了。

赵晓静的脸僵了好一会儿,碍于熟人疑惑的眼神,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老公的耳朵生过中耳炎,听力不大好。”

自然没有谁当面戳穿她。背后呢,难保不闲言碎语几句,说赵晓静是牛命,一天到晚就知道埋头苦钱,不拾掇自己,穿得邋邋遢遢,和西装革履的钟伟明哪来半点夫妻相?

穿着方面,大家似乎也没冤枉赵晓静。她的衣服款式老旧,外套皱皱巴巴,领子卷得像隔夜的饺子皮。毛衣松垮变形,颜色浑浊,结满刺啦啦的小疙瘩,真不如街对面手机店老板娘垫在狗窝里的旧毛衣呢。更夸张的是她的袜子。山里田里跑得多,她的鞋子容易进泥巴、小石子。生意做得差不多了,她便席地而坐,脱了鞋,用力在地上磕。她只管一下一下磕自己的鞋,丝毫不介意脚上的袜子前面露出三只脚指头,后面露出了大半个脚后跟。那样的破袜子,怕是整条街都找不出第二双,有幸见识过的人无不摇头叹息:“阿静这是何苦?少吃一碗馄饨,就够买两双新袜子了!”

吃馄饨是赵晓静每天早上的头等大事。菜市场附近有一家福建人开的馄饨店,名为千里香。千里香馄饨馅多、皮薄,汤中带有一股沁人心脾的奇香。规格有三种:小碗(十只)、中碗(十二只)、大碗(十四只)。早些时候,价位分别为两元、三元、四元。近年来物价飞涨,馄饨的价格水涨船高,小碗四元、中碗五元、大碗六元。

一碗馄饨半碗汤,食量小的话能马马虎虎混一顿,胃口好的人,可只能吃个半饱。赵晓静虽然爱吃千里香馄饨,但从来不买大碗的。大碗比小碗只多四只馄饨,区别不大,反正是够头不够脚。四元的小碗,再买一块五的刀切饼。二者搭配,嘴香了,肚子也饱了,还少花五毛钱。

赵晓静吃馄饨的盘算是一回事,姿态又是另一回事。在菜市场做小生意的小贩,一年到头几乎很难像模像样地吃顿早饭。一日之计在于晨。开了摊,理货的同时,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招徕顾客。来得及,烧饼油条买一套,马马虎虎点个饥;来不及,就等忙头落了——九点半左右,再祭五脏庙。

赵晓静决不在这种不吃早饭也要先赚钱的小贩里头。她来菜市场的第一件事就是吃早饭——会不会错失买主,影响了销售的进程,她并不在意,把装着东西的三轮车托人照管,说一声“帮我看一下哦”,照直朝馄饨铺子走去。

她吃馄饨概不打包,一定得正儿八经地在馄饨铺子里占个靠墙的位置,往热气腾腾的馄饨碗中倒点醋,淋几滴辣椒油,细嚼慢咽,全身心地享受着每一只馄饨的鲜美。

算上等店主煮馄饨的时间,赵晓静吃顿早饭,没有半个小时,也要二十分钟。

帮她照管三轮车的人,常常是杨美玲。

杨美玲长相一般,以修鞋为生。娘家在湖南,好像还是少数民族。她嫁到这个镇上十多年,老公不登样,婆婆又霸道。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离婚后带着读初中的女儿一起过。娘儿俩租住在菜市场斜对面的小弄堂里,两间小平房,一间住人,一间堆放杂物。天一亮,杨美玲就把自己修鞋的一套工具搬出来,放在镇中路粮油店屋檐的一侧,修鞋、修包、修拉链、钉鞋掌……一直忙到女儿晚上放学归来。

修鞋要用胶水。胶水有腐蚀性,杨美玲两只手的大拇指、食指、中指都粗糙不堪,裂开的口子深深的,像翘起的小鱼嘴。

赵晓静靠着杨美玲的修鞋摊,不是没有道理。修鞋的人在等杨美玲干活时会顺便瞄一瞄赵晓静三轮车上的东西,多少买一点。赵晓静用老式手机,没有微信和支付宝。有的买主口袋里不装现钱,扫一扫杨美玲的收款二维码也行。到了账的钱,杨美玲立刻兑给赵晓静。她们也杂七杂八地闲聊:天气、物价、孩子的成绩、男女八卦……杨美玲性格大大咧咧,想到什么说什么,毫无保留,就是在前夫家过的糟心日子,她也当笑话似的讲给赵晓静听。

不知道是怕家丑外扬,还是真的豁达,赵晓静在杨美玲面前一次也没出过钟伟明的洋相。她最关心的是天气,上山、下地、摆摊,无一不与天气息息相关。她还愿意把话题扯到自己的儿子身上:儿子大学毕业了,相貌堂堂,在市区的私企做技术人员,过年发奖金,悄悄塞给了她一万块。

“一万块呢——”赵晓静一拍巴掌,笑得合不拢嘴。

杨美玲快言快语:“真孝顺!那你儿子有没有也给他爸爸一万块?”

“不会的!”赵晓静斩钉截铁地回了一句,面色顿时暗了下去。她心里怪杨美玲不识趣,哪壶不开提哪壶。再想想,她认为自己犯不着和杨美玲计较,毕竟杨美玲是个离婚的外地女人,自己可比她好,有家,也有丈夫。

赵晓静吃罢千里香馄饨回转来,杨美玲有时也关心一句:“你天天吃馄饨,难道不腻吗?”

赵晓静擦擦额头上的汗,说:“拢共才十只馄饨,哪里会吃腻?”

杨美玲哧哧地笑:“那你就多买点,吃个畅快。”

赵晓静撇撇嘴,说:“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两个年龄相差不到十岁的女人就这样不近不远地相处了七八年。去年秋天,她们翻脸了。起因是八十块钱——准确地说,是为了二十斤栗子。

事情是这样的:赵晓静从半山捡来了一大堆栗子在街上兜售,四元一斤。杨美玲要回娘家,想着买点土特产带回去送给兄弟姐妹。上午七点半,她买了二十斤,八十块。十点不到,又买了三十斤,一百二十块。三个小时还不到,赵晓静非说杨美玲第一次买栗子的八十元没给钱。双方理论了一场,各执一词,不欢而散。回到家,赵晓静翻着钱包思前想后,就是凑不齐杨美玲强调的“两张二十元,四张十元”。她郁闷得饭也吃不了,急火火地跑到杨美玲租住的地方,继续为了八十元磨牙。杨美玲买了下午两点的车票,正在收拾行李,被她这么一搅和,兴致大败。她已经付过一次钱了,再付,就是间接承认自己昧了赵晓静的栗子。街坊邻居日后该如何看待她?不付,赵晓静又倔巴巴地堵着门,不放她动身。

喉咙声一高,半条弄堂里的住户都被惊动了。莫名其妙给赵晓静站队的老太太也好几个。杨美玲气得浑身发抖,舌头打结。关键时刻,有人提供了个重要线索:赵晓静卖栗子的十字路口有只摄像头。

有摄像头就好办!只要到派出所去查一查,马上真相大白。但去派出所之前,杨美玲和赵晓静定了条协议:如果杨美玲的确没付八十元的栗子钱,她将会双倍偿还,补给赵晓静一百六十元;反过来,如果赵晓静已经收过了八十元,那她也要为自己的胡搅蛮缠负责,赔偿杨美玲一百六十元。

赵晓静没有一点犹豫,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看热闹的都是见证人,一致认为杨美玲的做法可行。

杨美玲借了粮油店老板的电瓶车,带着赵晓静去了派出所。两个时间段的监控逐一调出来,证明杨美玲没说谎。

赵晓静盯着屏幕反复看了两遍,还不相信。派出所的工作人员摇摇头,把画面放大,给她回放了杨美玲递钱的慢动作。

出了派出所的门,杨美玲哭了:“好你个赵晓静,咱们少说也认识七八年了,你就是这样门缝里瞧人的——是不是!”

赵晓静勾着脑袋,闭嘴不言。

中午的大太阳晃眼,照得人直冒大汗。杨美玲本来不愿理会赵晓静了,但想想从派出所走回菜市场还有长长的一段路,她又把赵晓静捎上了。

电瓶车的后座晃晃荡荡,赵晓静终于想起了杨美玲那八十元的去向:八点多,有个慈溪老头来菜市场叫卖大阳伞,两张二十元、四张十元,正好买了一把。

到了弄堂口,赵晓静下车,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一百元、一张五十元、一张十元。

杨美玲只抽了张一百元的,给赵晓静留了六十元。

打那起,两个人就没再说过话。

杨美玲总在埋头干活。

赵晓静推着三轮车走来走去,再不靠近杨美玲的修鞋摊了。

菜市场拢共才多大?低头不见抬头见,两个人怎么可能做到永远不碰头呢。赵晓静爱吃千里香馄饨,杨美玲也隔三岔五地去千里香馄饨店给女儿买早饭。

一天早上,赵晓静刚在馄饨店坐定,杨美玲拎着一只蓝色的保温桶走过来了。煮馄饨的大锅热气腾腾,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杨美玲在离大锅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吩咐馄饨店的老板娘:“给我煮个加大碗的!”

“好嘞,加大碗的八元。”

几分钟的工夫,杨美玲拎着保温桶走了。

赵晓静的心底莫名其妙地泛起一股浊气,想到被杨美玲拿走的那一百元钱:她怎么就好意思真拿呢——来年的秋天,自己得翻多高的山,走多少路,弯多少次腰,捡多少颗栗子,才能赚一百元钱呀!

赵晓静越想越气,越想越不平。她用力地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扬声喊道:“老板娘,给我来一份加大碗的馄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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