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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顺

长顺是这条街上的人看着老迈下去的。

这条街与菜市场相邻,只要沿着这条街往前直走一百米左右,就能看到菜市场的侧门。不知道从哪一年起,长顺就在街边一户人家的屋角边卖笋了。早上七八点钟,他摇摇晃晃地来了,左手一柄掏笋的尖嘴铁镐,右手一只泥迹斑斑的蛇皮袋。他放下铁镐,一手扶墙,艰难地坐在地上,慢慢地解开扎蛇皮袋口的细麻绳。

春天,蛇皮袋里是毛笋。毛笋有大有小,有黄芽白壳的上等笋,也有青头褐色、本地人嫌弃的“乌栗子”。春夏交接时,毛笋变成了花壳的芦梭笋。芦梭笋粗壮、笔直,样子很讨喜,其实并不好吃。焯过水的芦梭笋要在凉水里反复浸泡,火功也要到位,否则吃起来嘴唇麻酥酥的。夏秋两季是鞭笋旺季。鞭笋生在阴凉湿润的泥底下,竹鞭有它固定的指向,没经验、没眼力的人,在竹山埋头大干半天,可能连鞭笋的影子都找不到。天气干燥炎热,鞭笋就少,不过长顺的蛇皮袋里总不会空着。冬天的笋,叫冬笋或团笋。冬笋身子骨重,价格贵。好的冬笋要屁股小,越小越划得来。

长顺卖笋和一般做生意的小贩不一样。

他从来不用秤,都是“毛估估”。毛笋、芦梭笋、冬笋按个头大小,分堆摆放,定好多少钱一堆。鞭笋扎成一把,干瘪的、弯曲的、破相的裹在里面,大的、卖相好的露在外围,按把算钱。

他从不招徕买主。笋摊在地上,他目光茫然,一动不动靠在墙根,宛如一尊雕塑。即使买家主动上前询问,他也左顾右盼,置若罔闻。

他从不讨价还价。他定的价就是金口玉言,买不买随你。卖方自己报价也行,他听了,眨巴眨巴眼睛,手掌向上摊开,就代表“成交了”。

有人肯定要问:菜市场卖笋的小贩排成了队,笋新鲜,态度又好。长顺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能卖得掉他的笋吗?

能啊!肯定能啊!

说来奇怪,但凡长顺拿到街边来的笋,不管好差,不管多少,总有人愿意用不低于市价的钱买走。买笋的人有两类,一类是本地上了年纪的人,男女都有。你若是打听他们为什么偏要买长顺的笋,他们笑笑,说:“买了长顺的笋,我们的日子就能顺顺当当了呀。”听起来像是一句调侃,细细品味讲话人的语气,又丝毫察觉不出有开玩笑的成分。

另一类买主是来镇上旅游观光的陌生人。他们年轻善良、热情洋溢,看见长顺皱纹满面、衣衫褴褛,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想伸出援手。尤其是寒风呼呼的大冷天,长顺赤着脚,趿拉着一双没有后跟的解放鞋,袜子都没有。他们意不在买笋,是送钱。五十、一百,小心翼翼地递到长顺手中。长顺指指地上的笋,示意陌生人取走。假如陌生人不取走他的笋,长顺也决不接受陌生人的钞票。假如陌生人拿起地上的笋,长顺便对比手上的钞票掏外衣口袋,给陌生人找零。倘是陌生人不要找零,长顺就会突然沉下脸,提高音量嚷嚷。

他嚷嚷什么呢?不清楚。听那硬邦邦的腔调,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菜市场周围的人都知道长顺不缺钱。长顺的外衣上有两只方方正正的大口袋,大口袋里塞满了钱,鼓鼓囊囊,凸出去好一块。袋口也缝得严严实实。他的钱远不止这些。前几年,他的邻居们联名向村里抗议,说长顺家脏、乱、臭,老鼠成群乱窜,都大摇大摆地跑到邻居们家里安营扎寨了。村里派了几个工作人员去长顺家实地考察了一番后,决定来个彻头彻尾的大扫除。从人开始,他们抓住长顺,为他理发、剃掉胡须、洗澡,里里外外的衣服全部换掉。

人搞定了,家里的柜子、抽屉、箱子、口袋、床上床下,一一整理,这么一整理,现场的工作人员都吓了一跳:长顺的家里有着天女散花般的钞票。五角一块的钢镚自不必说,五元、十元、二十元、五十元乃至于百元大钞弯个腰都能捡到好几张。有的钱扔在潮湿的角落太久,生出了霉斑,轻轻一用力,顿时就破裂了。工作人员把情况上报给了村主任,村主任当着大家伙的面核实好从长顺家里找出来的钱的数目,让会计给长顺在合作社里开了个账户存进去,存折由集体保管、监督。

那些钱全是长顺在街上卖笋得来的。他晓得挣钱,却不懂得花钱。缝着口袋的外套穿得破破烂烂,依旧不肯脱下。裤子、鞋子倒是几个月换一次,全是从垃圾桶里捡的。有时候,左右脚的鞋子颜色、款式还不相同。吃的方面,更是节俭得匪夷所思,不是去菜市场里捡拾屠夫们随手丢弃的肥腻腻的猪油、红兮兮的烂肉,就是去烤鸭摊强讨人家刚割下来的鸭屁股。鸭屁股臊气十足,考究一点的宠物狗都不碰。烤鸭店的老板生怕背上缺德的骂名,不肯给他。他可不领人家这份情,骂骂咧咧地靠近斩烤鸭的砧板,一把抓过油汪汪的鸭屁股塞进嘴里,一边走,一边嚼。

他难得花一次钱,独独中意八宝饭。八宝饭是这地方的传统甜点,原材料有好几种,主体是蒸熟了的糯米饭,加上少许栗子、红枣、去了苦芯的莲子、葡萄干、红绿什锦丝。想饭变得油润些,饭上面还铺着几块切得薄薄的肥肉片。吃之前上锅蒸一刻钟,舀两勺白糖拌一拌,鲜甜爽口。

一碗八宝饭定价十元。长顺可不管什么定价不定价,抖抖索索地扔下五元钱,拿起一包八宝饭,直接开吃。点心铺子的老板娘不敢说,不敢拦,心惊胆寒地由着他扬长而去,待他走远了,哭笑不得地念叨一句:“罪过煞嘞……”

旁观者接口道:“就当做好事吧!你去招惹他,说不定还要遭他一扁担。”

“一扁担”是这个镇上绝大部分居民都知道的梗。今时今日,长顺恐怕很难举起扁担了。

多年前,菜市场门口有两个年轻人正在聊天,长顺挑着两捆柴路过。没有任何征兆,他在离两个年轻人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忽然抽出扁担,用力地敲向其中一人的肩膀。莫名其妙挨了打的年轻人顿时火冒三丈,捏紧拳头准备还击。一位老者及时拉住了他,好言相劝:“长顺的脑子不清楚。他打了你,不用负法律责任。你把他打伤了,恐怕就不能脱身了。”

年轻人非常不甘心,但只能悻悻拂袖而去。长顺和他的扁担就这样扬了名。不管是谁,远远地望见他走来了,都自觉闪得远远的。就是菜市场的管理员也不敢和他计较。菜市场侧门外的这条路上本不允许设摊卖东西,抓住了,一律没收——长顺除外!因为他有精神病。

长顺的精神病不是天生的。年轻时,他是民兵营长,根正苗红、一表人才。后来,他和一位地主家的小姐相爱了。如火如荼的大背景下,这样的爱情注定没有结果。他们无奈分开。地主家的小姐嫁给了老实巴交的贫下中农,他被停职、要求反省,没完没了地写检查。他扛不住这样的心灵折磨,也不敢相信海誓山盟的爱人离开自己。他心尖上绷着的那根弦,终于在一个风高月冷的夜晚,“铮”一声断掉了。

这一断,就是一辈子。

长顺并非游荡在菜市场的唯一的精神病人。还有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太太,与他年龄相仿,头发乱糟糟,面孔黧黑,不管寒暑都是单衣单裤。人虽然佝偻着,脚步却坚定有力,似乎这世上的寒冷也奈何不得她了。每次她哼哼唱唱、手舞足蹈地打这条街上经过时,长顺一贯黯淡的眼神瞬间变得灼灼有神,他定定地望着她的一举一动,直到她跑出去很远,很远。

镇上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说,那个疯老太太就是长顺未能挽手的恋人。也有人否定了这个说法。

是也好,不是也好,有什么区别呢?毕竟,长顺都九十多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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